玛利亚修女的葬礼办得仓促，棺木是从华人棺材铺临时租的，尺寸明显偏大，不得不塞进两床棉被填充。据说她是在巡视水井时失足坠落的，被发现时尸体己经泡得发胀，手指关节处的皮肤像纸一样脱落，手里还攥着半串檀木念珠，其中两颗己经被泡得开裂。
钟秀姑被派去整理修女的遗物。忏悔室的木柜散发着樟脑与腐朽的混合气味，最底层的抽屉锁着，黄铜钥匙孔上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用指甲刮一下，能感觉到细微的颗粒——那是干涸的血垢。她想起珍珠说的，曾在某个深夜看见玛利亚修女在这里焚烧纸张，火光映得窗户上的十字架像个扭曲的鬼影，灰烬被风卷着飘进橡胶林。
用锡矿石撬开抽屉时，金属摩擦的“吱呀”声让钟秀姑的心跳得像擂鼓。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厚厚的《忏悔录》，封皮上烫着金色的十字架，边角却磨损得厉害，纸张边缘发黄发脆，像是被水浸泡后又强行晒干。
她随意翻开中间那本，发现书脊处有被撕开又粘合的痕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宣纸，边缘己经起了毛边。那是份名单，用毛笔写着几十个女人的名字，墨色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的。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年龄、籍贯，以及一行细小的英文注释。钟秀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上——“何秀兰，廿二岁，广东香山，售予暹罗皇室”。
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何秀兰，她认得。那是槟城华侨领袖何老先生的独女，留过洋，会说流利的法语，去年还在慈善晚宴上见过。她也是黄志强未过门的妻子，两人原定去年中秋完婚。可自从何小姐随父去暹罗考察胡椒生意后，就杳无音信，黄家对外只说是染了恶性疟疾，客死异乡了。
“原来他们连自己人都卖。”钟秀姑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张薄纸。她继续往下翻，名单的最后几页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中记录的。其中“阿月”的名字被红铅笔圈了又圈，后面写着“雅加达，荷兰东印度公司，编号307”，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星号，像是特别标注。
她把名单小心翼翼地折成方块，藏进《忏悔录》的夹层——那里有个被虫蛀空的洞，刚好能放下这张纸。正准备合上抽屉，却发现最底下还有个核桃木小盒，盒盖上刻着十字架图案，边缘镶嵌的银丝己经发黑。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十几枚银项圈，和孤儿院孩子们戴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编号。项圈内侧刻着些奇怪的符号——三瓣木棉花的图案，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3”。钟秀姑拿起一枚凑近烛光，发现木棉花的花瓣上刻着极细的纹路，像是某种密码。
她突然想起玛利亚修女坠井前的那个夜晚。自己路过水井时，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像是玛利亚在跟谁争吵。“……三木棉的货必须按时交，不然霍华德家族不会放过我们……”“那些孩子是最后的筹码，不能出任何差错……”“爱丽丝那个女人根本不可信，她只想独吞利润……”
当时她以为是幻觉，是连日劳累产生的幻听。可现在想来，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些银项圈，这份名单，都是她们贩卖人口的铁证。而那个三瓣木棉的符号，显然是某个秘密组织的标记——或许就是控制着整个南洋人口贸易的黑手，从槟城到暹罗，从橡胶园到锡矿场，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钟修女，整理好了吗？”整理遗物的克莱尔修女突然推门进来，她的黑袍袖口沾着点白灰，像是刚烧过什么东西。“主教大人下午要来检查，这些经书得按顺序摆好。”
钟秀姑迅速合上抽屉，将那本藏着名单的《忏悔录》抱在怀里，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衬衣。“玛利亚修女的圣经，我想带回房间研读。”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里面有很多她的批注，对我很有启发。”
克莱尔修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蓝色的眼珠在她怀里的《忏悔录》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记得明天还回来。这些都是教会的财产，少一页纸都要追责的。”她转身时，钟秀姑瞥见她的鞋跟沾着新鲜的红泥——那是橡胶林特有的土壤颜色。
回到房间后，钟秀姑立刻插上门闩，用棉被堵住门缝。季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窗外徘徊。她把那本藏着名单的《忏悔录》摊在桌上，烛火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把那些名字照得忽明忽暗。
她取来银项圈，用针尖蘸着自己的血，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木棉花图案的纹路里。那些极细的刻痕渐渐显形，竟是些微型符号——有的像船锚，有的像棕榈叶，还有的是个小小的“$”。钟秀姑突然想起珍珠说过，渔民会在船板上刻暗号，不同的符号代表不同的海域和危险等级。
“这是交易地点的标记。”她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个船锚符号，“三木棉的船，会在有船锚标记的港货。”
这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钟秀姑迅速吹灭蜡烛，翻身躲到床底。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刚好落在桌上的银项圈上，反射出一道冷光。门被轻轻推开，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停在桌前，鞋跟沾着的红泥在地板上印出小小的脚印——和克莱尔修女鞋上的泥土一模一样。
那人在屋里翻找了片刻，抽屉被拉开又合上的声响刺得人耳膜发疼。钟秀姑在床底屏住呼吸，看见那双手拿起桌上的《忏悔录》，指尖划过封面的十字架，突然停住了。
“藏得挺深。”克莱尔修女的声音带着冷笑，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越来越近。钟秀姑能闻到她身上的檀香，混着股淡淡的煤油味——那是焚烧纸张时特有的气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婴儿的哭声，微弱却清晰，像是从井的方向飘来。克莱尔修女的动作顿了顿，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将《忏悔录》扔回桌上，转身匆匆离开。门“吱呀”关上的瞬间，钟秀姑看见她手里攥着个小小的布包，边角露出点白色的东西，像是骨灰。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钟秀姑才从床底爬出来，后背的冷汗己经把衣服浸透。她重新点燃蜡烛，发现《忏悔录》的书页被撕开了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名单边缘。刚才若不是那声婴儿啼哭，后果不堪设想。
“是阿星在帮我们吗？”她对着烛火轻声说，突然想起老产婆说的“婴灵护佑”。那些被扔进井里的孩子，或许从未真正离开。
她连夜将名单上的名字抄在贴身的布条上，用桐油浸泡过的棉线缝在旗袍夹层里。银项圈则被她塞进墙缝，用石灰糊住——这些刻着秘密的金属，比任何武器都更锋利。
天快亮时，钟秀姑推开窗户。橡胶林的方向泛起鱼肚白，井边的十字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知道，克莱尔修女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隐藏在圣经与黑袍下的罪恶，正像藤蔓般缠绕过来。
但她不怕。怀里的布条贴着心口，传来温热的触感，那些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钟秀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何秀兰、阿月，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姐妹，她们的名字不能只留在这阴暗的房间里，她们的冤屈，必须被阳光照亮。
窗外的雨停了，第一只白鹭掠过孤儿院的尖顶，翅膀上沾着金色的晨光。钟秀姑深吸一口气，将《忏悔录》放回原位，转身走向药房。今天，她要去给井边的十字架换束新的艾草，顺便看看，那口沉默的井里，还藏着多少未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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