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修女的尸体被捞上来时,皮肤己经发涨得像泡透的馒头。杂役们用粗麻绳穿过她的腋下往岸上拖,黑袍下摆扫过井壁的青苔,带起一串串浑浊的水珠,落在围观者的布鞋上。钟秀姑站在人群最后,看见她紧握的右手缓缓松开,半串檀木念珠滚进泥里,其中一颗裂成了两半,露出里面掺着的铅芯——那是用来给账本压页的镇纸珠。
“圣母保佑,是恶魔拖她下去的。”洗衣房的胖修女划着十字,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昨晚我听见井里有孩子哭,哭得人头皮发麻。”
钟秀姑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井栏内侧那几道新鲜的抓痕上,最深的一道里还嵌着块黑色的布料纤维,和玛利亚修女黑袍的质地一模一样。前半夜巡逻时,她明明看见玛利亚提着马灯走向井边,黑袍的后襟沾着片银灰色的羽毛——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信鸽的羽毛,她在爱丽丝的书房见过同样的。
葬礼后的第三天,钟秀姑借着给井台消毒的名义,独自来到井边。石灰水的刺鼻气味盖不住水底泛上来的腥气,她蹲下身假装冲刷井栏,指尖悄悄抠出那小块布料纤维。纤维的边缘很整齐,不像是被石头刮破的,倒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扯下来的。
“钟修女还在忙?”克莱尔修女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手里端着个铜盆,里面盛着刚烧好的圣水,“主教说这口井不干净,得用圣水驱驱邪。”
钟秀姑站起身时,后腰的锡矿石硌得生疼——那是她特意藏着防身的。“井里的水发浑,怕是得抽干了清淤。”她盯着克莱尔胸前的十字架,那银链上挂着枚小小的钥匙,形状和忏悔室抽屉的锁孔刚好匹配。
克莱尔倒圣水的手顿了顿,铜盆边缘的水珠滴在井栏上,溅起细小的泥点。“不用麻烦了。”她笑得有些僵硬,“总督府会派人来填井,以后我们用自来水。”
这话让钟秀姑的心沉了下去。填井?是怕有人发现井底的秘密吧。她假意帮忙扶着铜盆,指尖不经意间扫过克莱尔的手腕——那里有圈淡红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过。
当天夜里,钟秀姑带着盏马灯再次来到井边。月光透过橡胶树的缝隙洒下来,在井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只晃动的手。她把马灯悬在竹竿上往下探,灯光照亮了井壁上湿漉漉的青苔,突然,一片暗红色的痕迹闯入视线。
那是幅用血画的图案,藏在水面上方三尺的位置,被垂挂的藤蔓半掩着。三瓣木棉花的轮廓歪歪扭扭,花瓣边缘的血迹己经发黑,旁边的数字“3”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笔画里还嵌着点皮肉碎屑。钟秀姑突然想起玛利亚修女那只缺少指甲的右手。
“是你画的,对不对?”她对着井口轻声说,马灯的光晕在水面摇晃,映出张模糊的脸,像极了玛利亚修女年轻时的模样——她在修女的遗物里见过照片,那时的玛利亚还梳着麻花辫,眼里没有后来的阴鸷。
井里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钟秀姑握紧竹竿,看见水面上漂起块撕碎的纸片,上面印着半截家族徽章——正是霍华德家族的鹰徽,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 和爱丽丝信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橡胶林里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钟秀姑迅速吹灭马灯,蜷缩在井栏后的阴影里。两个人影从树林里钻出来,手里提着铁桶和铁镐,月光照亮了她们的脸——是克莱尔修女和那个喂药的年轻修女。
“快点,填了井就没人能发现了。”克莱尔的声音压得很低,铁镐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玛利亚那个老东西,竟敢偷偷给黄志强写信,死了都不安生。”
年轻修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井里还有……还有那些孩子的骨头……”
“闭嘴!”克莱尔厉声呵斥,铁桶里的石灰粉洒出来,在月光下像阵白雾,“再提那些孽种,我让你也下去陪她们!”
钟秀姑的手猛地攥紧了锡矿石。原来玛利亚修女不是要告密,是想求救。她想起那份名单上何秀兰的名字,黄志强是何小姐的未婚夫,玛利亚一定是想通过他揭露这一切。
石灰粉渐渐填满了井口,刺鼻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克莱尔和年轻修女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时,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橡胶树叶“哗哗”作响。井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无数婴儿在同时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鬼!有鬼啊!”年轻修女尖叫着跑了,克莱尔也脸色惨白,踉跄着跟了上去,连掉在地上的铁镐都忘了捡。
风声平息后,钟秀姑从阴影里走出来。被石灰半填的井口还在冒着热气,那幅血画己经被埋在下面,却仿佛有灼热的温度穿透石灰,烫得她心口发疼。她捡起地上的铁镐,在井边的橡树上刻了个小小的记号——三瓣木棉花,和井壁上的一模一样。
离开橡胶林时,钟秀姑的鞋上沾了不少石灰粉,走一步留下个白印。她知道,玛利亚修女用生命换来的线索,绝不能白费。那些被埋在井下的秘密,那些刻在血画里的真相,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回到孤儿院,发现克莱尔修女己经收拾好行李,正准备登上总督府的马车。看见钟秀姑,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钟修女,我要去总督府任职了。”她扯了扯黑袍的领口,露出那枚钥匙,“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钟秀姑看着马车扬起的尘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知道克莱尔要去哪里——去给爱丽丝报信,去销毁所有和“三木棉”有关的证据。但她们都忘了,有些秘密是埋不住的,就像井壁上的血画,就算被石灰覆盖,也会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她转身走向忏悔室,指尖抚过那本《忏悔录》的封面。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名单上投下斑斓的光斑,何秀兰、阿月的名字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钟秀姑深吸一口气,将藏着布条的旗袍领口系紧——下一站,曼谷。她要去大皇宫的御医房,找到何秀兰,找到所有被命运裹挟的姐妹。
井边的橡树在风中轻轻摇晃,那个三瓣木棉花的记号,在晨光中像只睁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苦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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