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把邦加岛的红土晒得开裂，赤脚踩上去能烫出水泡。矿洞深处却像口冰窖，渗水顺着岩壁的缝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蜿蜒的小溪，泛着锡砂特有的银蓝色光泽。钟秀姑跪在湿漉漉的岩石前，粗布裤膝盖处早己湿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她的指尖抚过那些被水浸泡得发胀的刻痕，十年前华人劳工用錾子凿下的纹路在渗水的冲刷下渐渐显形，像条挣脱束缚的银蛇，在岩壁上游走。
“这是……天地会的暗号。”她突然屏住呼吸，指甲不自觉地抠进潮湿的泥土里。最深处的菱形刻痕里藏着个极小的“反”字，笔画苍劲有力，与杜金水临终前塞给她的布条上的印记如出一辙。那布条是用客家土布织的，靛蓝色的纤维里还嵌着矿场的红泥，她一首贴身藏在衣襟里，体温将布条熨得发软。
岩壁上的线条纵横交错，沿着渗水的轨迹慢慢展开，竟连成了幅完整的矿场地图。炸药库的位置用个圆圈标记，旁边画着三枚叠在一起的铜钱；铁轨像条黑色的长蛇，从矿洞延伸至港口；荷兰军营则是个带尖顶的方框，旁边刻着把交叉的步枪。每个标记旁都有细小的数字，钟秀姑默数着，那是距离和守卫人数——显然是经过精密测算的。
水滴顺着岩缝往下淌，在刻痕里积成小小的水洼。钟秀姑想起三个月前在殖民档案馆看到的记载：1900年那场暴动，三百名华工拿着锄头和扁担冲向荷兰军营，最终被机枪扫射，尸体堆在矿洞深处，荷兰人用水泥封了洞口，对外只说是突发性塌方。那天她从档案馆出来时，口袋里揣着偷抄的死亡名单，纸页被汗水浸得发皱，名单上“杜金河”三个字被她的指腹得发白——那是杜金水的亲哥哥。
她咬破右手食指，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腹往下滴。当血珠落在水洼里时，奇迹发生了——血珠没有散开，而是顺着刻痕缓缓流动，像条红色的小溪，填补了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线条。最终在岩壁下方汇成个鲜红的“明”字，笔画间的渗水折射着矿灯的光，让整个字仿佛在燃烧。
“杜大哥他们没白死。”她对着岩壁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矿洞里荡开，激起层层回声，像无数亡灵的应答。十年前的劳工们早把起义的种子埋在了这里，只等一场春雨唤醒。而现在，旱季的渗水成了钥匙，打开了尘封的秘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珍珠提着矿灯走来。她的竹筐里装着刚采的钩吻草，墨绿色的叶片上还沾着露水。“秀姑，老产婆说这草要趁鲜捣。”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被岩壁上的血图攫住，竹筐“哐当”掉在地上，钩吻草散了一地，“这是……”
“是地图。”钟秀姑站起身，指尖的血在岩壁上划出道红痕，“十年前没完成的事，该我们来做了。”
珍珠捡起片钩吻草的叶子，放在嘴边嚼了嚼，苦涩的汁液让她皱起眉头。“荷兰人的机枪比十年前更厉害。”她吐出草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
钟秀姑指着岩壁上的炸药库标记：“矿场有的是炸药。他们能用它炸山取锡，我们就能用它炸断铁轨。”她抓起一把地上的锡砂，银蓝色的颗粒在矿灯下闪着冷光，“还有这个，烧到一千度就能熔成锡水，比任何武器都厉害。”
珍珠的目光落在血图旁的劳工名单上，那些被凿刻在岩壁上的名字己经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姓氏。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邦加岛的红土里埋着太多华人的骨头，总有一天要让那些白人偿命。”
“阿星他们能帮忙。”珍珠突然说，眼里燃起一簇火苗。那些在矿场长大的童工，最小的才六岁，却能在黑暗中分辨出锡砂的位置，“他们熟悉每个矿道，比荷兰人的军犬还灵。”
钟秀姑把指尖的血抹在“明”字的最后一笔上，血珠顺着刻痕往下淌，在地面晕开一朵小小的花。“今晚在义山集合。”她对着珍珠点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姐妹们都带上能藏东西的竹筐，我们要让荷兰人知道，邦加岛的红土，不是那么好踩的。”
离开矿洞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血红色。钟秀姑回头望了眼洞口，岩壁上的血图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颗跳动的心脏。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再也没有回头路了。那些刻在岩壁上的名字，那些浸在血里的暗号，都将成为她们的铠甲和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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