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渐渐平息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矿场的浓烟顺着风飘过来,与晚霞缠在一起,像块被烧皱的红绸。钟秀姑趴在橡胶树的树洞里,树皮的褶皱硌得她肋骨生疼,嘴里还含着片没嚼烂的钩吻草叶——这是珍珠教她的,遇到巡逻队就嚼草,能让呼吸变得微弱,像具尸体。
树外传来荷兰士兵的靴声,“咔哒咔哒”踩在红土上,混着他们用荷兰语咒骂的声音。“这群黄皮猪,还敢炸铁轨!”有人用枪托砸了下树干,震得钟秀姑头顶落下层薄土,迷了眼睛。她死死咬住草叶,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刚才躲子弹时咬破的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靴声渐渐远了。钟秀姑从树洞里爬出来,右腿的裤管己经被血浸透,是刚才被流弹擦伤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向矿场方向,沿途的红土上印着杂乱的脚印,有的是军靴,有的是光脚,还有的是被打断的木屐。
铁轨的缺口处还在冒烟,扭曲的钢铁像条死去的巨蟒,锡砂炸弹爆炸后的银蓝色残留物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李嫂倒在铁轨旁,她的淘锡盘被打穿了三个洞,盘边的锯齿还沾着荷兰士兵的皮肉。钟秀姑蹲下身,想合上她圆睁的眼睛,却发现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是早上从义山带来的,本想暴动成功后分给孩子们。
珍珠从一堆废弃的矿车里爬出来,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脸。她的竹筐倒在地上,里面的钩吻草己经被踩烂,墨绿色的汁液混着血,在红土上洇出片深色的印记。“阿星……阿星不见了。”她抓住钟秀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后见他时,他在炸药库门口……”
钟秀姑想起那个总爱抿着嘴的孩子,想起他把锡砂炸弹塞进怀里时认真的样子。她咬着牙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突然看到件熟悉的红绳——缠在阿星手腕上的那根,此刻正挂在矿车的铁栏杆上,绳尾的海藻干己经被血浸透。
“在那边!”钟秀姑拽着珍珠往炸药库跑,红绳的方向传来微弱的咳嗽声。炸药库的门被炸得变形,门框上还挂着半块裹脚布,是阿月用来捆炸药的那种。阿星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炸变形的淘锡盘,盘底的凹痕里盛着些银蓝色的锡砂,像盛着片星空。
“阿星!”珍珠扑过去抱住他,发现孩子的耳朵在流血,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不管怎么叫都不说话。钟秀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像矿洞里的蒸汽,原来他不是吓傻了,是被爆炸的气浪震伤了耳膜。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不是荷兰人的巡逻队,是老产婆赶着辆牛车过来,车斗里铺着干净的稻草,还放着个装着草药的瓦罐。“快上车!”老产婆的声音嘶哑,她的头巾上沾着血,“领事馆的华人医生说,荷兰人要清剿矿场了,我带你们去橡胶园躲躲。”
钟秀姑把阿星抱上牛车,珍珠则捡起地上的红绳,小心翼翼地系回孩子手腕上。老产婆赶着牛车穿过橡胶林,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像首悲伤的歌。夕阳透过橡胶树的缝隙洒下来,在车斗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阿星紧闭的眼脸上,像给孩子盖了层金纱。
走到半路,钟秀姑突然想起藏在相思树洞里的油纸包。“我得回去拿样东西。”她跳下车,不顾珍珠的阻拦,转身往义山方向跑。红土在脚下簌簌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裤脚,但她不敢停——那是杜金水用命换来的东西,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信物。
相思树的树洞还在,泥土和落叶被人翻动过,钟秀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扒开掩盖物,树洞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点油纸的碎屑。就在她快要绝望时,指尖触到树皮下块凸起的地方,用刀撬开一看,油纸包正藏在树心的裂缝里,外面还裹着层防水的芭蕉叶。
回到牛车时,天己经黑透了。钟秀姑借着月光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封信,信纸是用宣纸做的,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些奇怪的符号——是客家女书,她在母亲的嫁妆里见过类似的图案。信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旁边用拉丁字母写着“Sun Yat-sen”。
“是孙先生的信。”钟秀姑的手忍不住颤抖,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几个字。她认出其中几个女书符号,是“同心”“聚力”的意思,再结合旁边的拉丁字母,大概是说要在南洋建立情报站,让华工们联合起来,等待革命的时机。
老产婆赶着牛车,突然指着远处的矿场方向:“你们看。”钟秀姑和珍珠抬头望去,只见矿场的上空升起盏孔明灯,是华人矿工的信号,说明还有人活着。孔明灯在夜空中缓缓上升,像颗孤独的星星,照亮了矿场的废墟,也照亮了远处荷兰军营的灯火。
“暴动没失败。”钟秀姑把信念给珍珠听,虽然很多字认不全,但那股不屈的力量却透过纸张传了过来,“杜大哥说的对,我们要让更多人看到希望。”
阿星突然动了动,伸出小手抓住钟秀姑拿着信纸的手。他还是没说话,但眼睛里己经有了神采,盯着信纸上的太阳图案,嘴角慢慢勾起个微小的弧度。珍珠把耳朵凑到他嘴边,能听到极轻的气音,像在说“星星”。
牛车继续在橡胶林里前行,月光把橡胶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未来的路。钟秀姑把信重新包好,藏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刚好贴着心口,能感受到信纸的粗糙和自己的心跳。她知道,杜金水和无数死去的劳工们没有白牺牲,他们的血己经融进了邦加岛的红土,而这封信,就是从血里长出的种子。
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叫声,天快要亮了。钟秀姑抬头看向东方,那里的天空己经泛起鱼肚白,像块被血染红的棉布,正慢慢透出光亮。她握紧阿星的手,孩子的指尖还沾着锡砂,在晨光中闪着银蓝色的光,像握着片不会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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