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雨丝裹着赤道的潮气,像浸了椰油的棉线,缠在橡胶树的气根间。钟秀姑踩着没脚踝的泥浆走进霹雳州橡胶园时,胶鞋的缝隙里灌满了红土,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泥土摩擦皮肉的声响,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在啃噬骨头。荷兰士兵的枪托时不时砸在她们背上,"快点!这群黄皮猪!"粗粝的荷兰语混着雨水溅在脸上,咸腥的味道让她想起邦加岛矿场的海水——那里的浪涛里也漂着这样的咒骂。
新主人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英国人,胸前的金表链在雨雾里闪着冷光,链扣上的家族徽章沾着泥水,依稀能辨认出三瓣木棉花的轮廓。"你们该感谢霍华德先生,"他用生硬的华语说,指节敲着烫金名册上的名字,墨水在潮湿的纸页上晕开,"是他花三十盾一个的价钱,把你们从矿场的烂泥里捞出来的。"钟秀姑的指尖在名册边缘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图案和玛利亚修女银项圈上的刻痕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橡胶园的工棚是用波纹铁皮搭的,雨水砸在棚顶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赤脚在拍巴掌。二十多个女工挤在十平米的空间里,稻草堆里的霉味混着汗臭,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酸腐的气息。夜里躺在最靠门的位置,钟秀姑总能听见远处传来童谣声,咿咿呀呀的,像被水泡胀的丝线在拉扯。
"月光光,照厅堂,阿妹嫁去番仔庄..."
"胶乳白,血乳红,阿爸埋在树根旁..."
歌声在雨雾里飘得支离破碎,调子是客家摇篮曲的旋律,词却被改得毛骨悚然。钟秀姑数着歌词里的破绽:第三句的韵脚不对,第五句混进了马来语的"树胶"发音,最末句的尾音拖得太长,像濒死的人在抽气。她悄悄摸出藏在发髻里的锡矿石,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这不是幽灵在唱,是活人,是熟悉两种语言的活人。
"是去年埋在林子里的混血孤儿。"同棚的阿莲裹着破毯子,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槟榔叶。她的丈夫上个月在矿场暴动里被打死,此刻正用丈夫留下的烟袋锅在泥地上画十字,"听说有三十多个,都是荷兰佬和华工娘生的,被发现时手脚都被胶绳捆着,像串挂在树上的香蕉。"她的手指着东边的密林,那里的橡胶树长得格外茂密,树影在月光下像无数个踮脚站立的人影,气根垂在半空,像绞刑架上的绳索。
钟秀姑在歌声里捕捉到更细微的蹊跷。那句"胶乳白,血乳红"的转音处,有个极轻的停顿,和母亲教她唱的《月光谣》一模一样——那是小时候母亲给她梳辫子时唱的,第三句末尾总要顿一下,为了让她记住该换个方向绕红头绳。她悄悄挪开压在腿上的稻草,摸到藏在裤腰里的铜哨子——这是杜金水留给她的,说是天地会的联络信号,吹三声长音能唤来同伴。
子夜时分,雨势稍歇。钟秀姑溜出工棚时,胶鞋踩在泥浆里几乎无声。她循着歌声往密林深处走,手电筒的光束被雨雾折成碎金,照亮了路边的捕兽夹——弹簧上缠着根红绳,是用渔网线编的,打结的方式和珍珠给阿星编的平安绳一模一样,都是渔民特有的"防浪结"。
歌声突然停了。钟秀姑躲在棵老橡胶树后,树皮的褶皱硌得肋骨生疼。她看见十几个孩子从巨大的树洞里钻出来,最大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发尾系着橡胶树的白色汁液凝成的珠串;最小的男孩拖着条木腿,裤管空荡荡的,晃悠着像片干枯的芭蕉叶。他们手里都握着削尖的胶刀,正往捕兽夹上挂野芒果做诱饵,动作熟练得不像孩子。
"小姐说今晚有贵客来。"梳辫子的女孩说,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虹膜里混着细碎的金光,像浸在树汁里的玻璃珠。她用胶刀在芒果皮上划了三道痕,"三瓣花记号,是自己人。"
"谁让你们在这里胡闹?"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从树后走出来,裙摆上沾着橡胶树的白色汁液,像撒了把碎珍珠。她举着个黑盒子对着孩子们,镜头闪着红光,把孩子们的影子投在树干上,像一群跳跃的小鬼。钟秀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是艾玛·霍华德,那个在殖民俱乐部举着相机的英国女人,她的发髻上还别着去年茶会时戴的珍珠发卡,只是珍珠己经掉了半颗。
艾玛似乎没看见她,只顾着用英语训斥孩子们:"说了多少次,捕兽夹要涂树汁伪装。"但她的手指却在偷偷调整相机角度,镜头始终对着孩子们腿上的伤疤——有个男孩的膝盖上有圈圆形的疤痕,像被烙铁烫过,和孤儿院孩子们的十字架烫痕如出一辙。当她转身时,钟秀姑看见她的裙撑下藏着个竹筐,筐沿露出叠洗得发白的尿布,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木棉花,针脚是客家特有的"绕三圈"绣法。
"出来吧,钟小姐。"艾玛突然用流利的客家话说,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的胶鞋沾着邦加岛的红土,在马来亚的黑泥里像团烧红的炭。"她举起相机对准树后的阴影,快门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像牙齿咬碎坚果的脆响,"我认得杜金水的哨子,你藏在裤腰里,硌得腰都弯了。"
钟秀姑握紧藏在袖管里的锡矿石,指尖的旧伤在雨里隐隐作痛。她从树后走出来时,看见艾玛的相机镜头上沾着片橡胶树叶,叶脉的纹路在红光下像张细密的网。"霍华德小姐帮这些孩子,就不怕你父亲知道?"她盯着对方胸前的银项链,吊坠是个微型相机,镜头正对着她的心脏位置。
艾玛突然哼起刚才的童谣,调子在"血乳红"处拐了个急弯,变成了《同盟会歌》的旋律——是钟秀姑在义山听过的调子,杜金水他们总在夜里偷偷唱。"我父亲用他们的父母做橡胶肥料,"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相机镜头始终没离开孩子们,"去年他让詹姆斯处理掉这些'杂种',我提前把他们藏进了树洞里。"她的手指在相机按钮上停顿了一下,"这些孩子的眼睛能看见红土下的秘密,就像你的眼睛能看懂那些刻痕。"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铁蹄踏在积水的石板路上,"嗒嗒"声比雨打芭蕉还规律。艾玛迅速把相机塞进树洞里,用块苔藓盖住洞口,对着孩子们喊道:"唱《伦敦桥倒了》!快!"孩子们立刻唱起英国童谣,声音甜得发腻,每个音符都像裹着糖浆,和刚才的诡异腔调判若两人。
钟秀姑躲回橡胶树的阴影里,看着詹姆斯——那个穿着军装的英国男人骑马经过。他的军靴上沾着新鲜的红土,马刺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路过树洞时用马鞭抽了抽树干,"疯小姐又在和野猴子玩?"他的华语里混着法语的腔调,像在嚼块没化的黄油,"父亲说再这样就把你送回伦敦,嫁给纺织厂老板的傻儿子。"
艾玛突然尖声笑起来,把手里的相机套扔向詹姆斯,"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的白色长裙在夜风里展开,裙摆上的树汁被月光照得发亮,像未干的血迹,"你还是管好自己吧,昨天和洗衣妇在工棚做的事,我都拍下来了。"
詹姆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调转马头时差点撞在橡胶树上。钟秀姑看见他的耳尖发红,手指死死攥着马鞭,鞭梢的铜环在月光下晃得人眼晕。等马蹄声消失在雨雾里,孩子们立刻收起笑容,七手八脚地把捕兽夹拖进树洞,梳辫子的女孩用胶刀在树干上刻了个三瓣花记号,深度刚好能藏住半根手指。
"这些夹子能挡住巡逻队。"艾玛从树洞里取出相机,镜头上的苔藓被她小心翼翼地吹掉,"但挡不住詹姆斯的猎犬,它们能闻出三十步外的汗味。"她打开相机后盖,倒出卷胶卷递给钟秀姑,"这是上个月拍的,橡胶园的沼泽里漂着的东西。"
胶卷的边缘沾着点暗红色的结晶,钟秀姑用指尖捻了点,晶体在指腹上慢慢融化,留下杏仁味的余韵——是氰化物,和矿场里用来提纯锡砂的药剂同一个味道。她突然明白那些童谣里的隐喻:"血乳红"不是修辞,是真的有血混在胶乳里;"树根旁"也不是虚指,这片橡胶林的沃土下,埋着的都是和杜金水一样的人。
"我们在树洞里建了个暗房。"梳辫子的女孩突然说,她的客家话里混着荷兰语的弹舌音,"小姐教我们洗照片,说等攒够一百张,就寄去英国的报社。"她拉着钟秀姑往树洞深处走,里面豁然开朗,十几个孩子正围着盏红灯笼忙碌,有的在裁相纸,有的在配显影液,最小的男孩用木腿顶住摇晃的灯笼,裤管上的补丁是用胶工的帆布做的,上面还留着割胶刀划的斜纹。
钟秀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工具:显影液用的是橡胶树的汁液,定影剂掺了钩吻草的汁液,最原始的材料却做出了最精密的活计。墙上己经贴了十几张照片,有的拍着被砍断的胶树,有的拍着巡逻队的皮靴,最角落那张是群混血孩子的笑脸,每个人的额头上都点着红土,像贴了块小小的护身符。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艾玛把新胶卷装进相机,快门声在树洞里回荡,"荷兰人的枪能打死身体,却打不死这些影子。"她的手指划过照片里孩子的笑脸,"等他们长大了,就会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死于热病',是死在三瓣木棉花的徽章下。"
钟秀姑摸出藏在袖管里的锡矿石,在树壁上轻轻划了道痕。十年前华工刻在矿洞岩壁上的暗号,此刻在橡胶树的树心里延续。她想起杜金水临终前的话:"反抗不一定要用枪,有时候一首歌、一张纸,比炸弹更厉害。"
雨又开始下了,孩子们重新唱起那首诡异的童谣。钟秀姑靠在树洞里,听着雨水敲打树叶的声响,听着胶刀划过相纸的沙沙声,突然觉得这些声音比矿场的炸药更有力量。那些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童谣里,藏着最锋利的针脚,正把殖民的罪行一针一线缝进历史的肌理里,等某天阳光穿透雨雾,就能看清这密不透风的针脚——每一针都连着血,每一线都缠着魂。
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UFJ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