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树发病那天,天空是种诡异的灰绿色,像被南洋的瘴气染过的玻璃。钟秀姑握着胶刀站在编号37的橡胶树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树干上的割胶线里渗出的不是往常的乳白色胶乳,而是种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顺着螺旋状的刻痕往下淌,在树根部积成小小的血洼,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她用指尖蘸了点液体,冰凉的触感像触到了刚从尸体里抽出的血。暗红色在指腹上慢慢凝结成细小的晶体,折射着灰绿色的天光,散发出股刺鼻的杏仁味——和邦加岛矿场里用来提纯锡砂的氰化物味道一模一样,只是更淡些,像被雨水稀释过的毒药。
“是上帝的惩罚!”工头老陈突然“扑通”跪在泥地里,粗布褂子的前襟瞬间被泥浆浸透。他对着橡胶树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红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不该在安息日割胶的!这些树成精了,在流人血啊!”他的声音里混着哭腔,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浑浊的泪水,和树根部的血洼连成一片。
钟秀姑却注意到树根部的异常。在离血洼半尺远的地方,泥土里埋着些白色的粉末,像被雨水泡发的石灰。她用胶刀轻轻拨开表层的红土,粉末遇水后变成黏腻的糊状,沾在刀面上有种灼烧感,让她想起小时候被炭火烫到的刺痛。这不是天然形成的东西,边缘太过整齐,像是有人故意撒在这里的。
“老陈,”她踢了踢工头的鞋跟,“三天前英国公司来的人,是不是往这附近撒过东西?”
老陈抬起头,满脸的泥浆混着泪水,像副被揉皱的鬼脸。“是……是新杀虫剂,”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些洋人说叫‘滴滴涕’,撒了能让胶乳增产三成,还能杀死啃树皮的甲虫……”
钟秀姑的脚刀猛地顿住。她想起三天前的情景:三辆盖着帆布的马车停在种植园入口,穿着白大褂的英国人戴着橡胶手套,把铁皮桶里的白色粉末往橡胶林里撒。当时风很大,粉末被吹得西处飘散,落在她的粗布头巾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痕,像落了场早雪。
“把这些粉末收起来。”她压低声音对旁边的珍珠说,同时用胶刀在泥地里挖了个巴掌大的小坑。珍珠的儿子阿星正蹲在树旁,用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是个歪歪扭扭的三瓣木棉花,旁边用红土写着个“杀”字,笔画里还嵌着细小的橡胶树叶子。
珍珠立刻会意,解下腰间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把沾着粉末的泥土铲进去。布袋是用矿工的旧裤子改的,布面上还留着矿洞岩壁的刮痕,此刻成了最安全的容器。“阿星,别画了,帮娘看着点人。”她拍了拍儿子的后背,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他的耳朵——自从矿场爆炸后,这孩子就成了哑巴,只能靠眼神和手势说话。
阿星点点头,站起身往工棚的方向望了望。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树汁里的黑曜石,能在百米外看清巡逻队的军靴反光。突然,他拽了拽钟秀姑的衣角,往密林深处指了指——那里的橡胶树长得格外茂密,树冠交织成绿色的穹顶,隐约能看见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
中午送饭时,钟秀姑果然在密林边缘看到了艾玛·霍华德。她穿着条白色的亚麻长裙,裙摆被树枝勾出了好几个破洞,手里举着相机,正对着一棵流着血浆的橡胶树拍个不停。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投在树干上,像个正在忏悔的幽灵。
当相机镜头扫过那棵流着血胶的树时,钟秀姑清楚地看见艾玛的手抖了一下,相机差点从手里滑落。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能听清几个单词:“父亲……甲虫……死亡……”
钟秀姑悄悄绕到她身后,踩着厚厚的落叶几乎没有声音。她的胶刀还在滴着血红色的胶乳,刀刃上的结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霍华德小姐的父亲,是这家橡胶公司的股东吧?”
艾玛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她迅速转过身,相机镜头对准钟秀姑的脸,快门声“咔嚓”响起,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你跟踪我?”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却强装镇定地调整着焦距,“这些树生病了,我在记录它们的症状。”
钟秀姑指了指她的裙摆。白色的亚麻布上沾着些暗红色的斑点,边缘还凝结着细小的晶体,和橡胶树流出的血胶一模一样。“这不是普通的病,”她举起胶刀,让刀刃上的结晶对着阳光,“这些树在告诉你,有人在谋杀它们。”
艾玛突然掀开裙摆,露出藏在里面的牛皮账本。账本的边缘己经磨得发白,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最新章节随便看!纸页上用铅笔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3月15日,撒药区1号林,胶乳产量+28%;3月20日,出现枯叶;3月25日,发现三只甲虫尸体,甲壳呈暗红色……”最末页写着行潦草的字:“死亡率上升17%,与撒药量成正比。”
“是我哥哥的主意,”艾玛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迅速合上账本,手指紧紧攥着账页的边缘,指节泛白,“他说这种杀虫剂能杀死传播橡胶病的甲虫,却没说会让胶乳变成毒药……父亲不知道这些,他只看季度报表。”
钟秀姑突然想起矿场里的锡砂。那些银蓝色的颗粒在常温下只是普通的矿石,可一旦被扔进熔炉,就能熔化成滚烫的锡水,烧毁皮肉,熔化骨头。就像这些白色的粉末,本是为了增产,却在橡胶树的血管里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己经有三个劳工瞎了眼睛。”她的声音冷得像橡胶林凌晨的露水,“老周、阿福、还有洗衣房的春婶,他们的眼睛里都流出这种暗红色的液体,医生说是‘不明原因的角膜溃烂’。”她凑近艾玛的相机,看着镜头里自己的倒影,“其实他们都在撒药区工作过,对吗?”
艾玛的相机突然垂了下去。她的目光落在树根部的血洼上,那里的暗红色液体正在慢慢凝固,边缘结出蛛网般的晶体。“我拍了他们的照片,”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暗房里放大时,能看见他们眼球上的结晶,像撒了把碎玻璃。”
就在这时,阿星突然拽着钟秀姑的衣角,往密林深处拉。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胳膊,像是在传递某种紧急的信号。珍珠紧随其后,布袋里的粉末在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串特殊的暗号。
穿过茂密的橡胶林,眼前豁然开朗。十几个混血孩子围着一棵倒下的橡胶树,树干的横截面上,年轮清晰可见,却被无数只甲虫的尸体嵌满了。每只虫尸周围都凝结着血红色的晶体,像给虫子戴上了红宝石戒指,在树的年轮里形成圈诡异的血色环纹。
“这些甲虫以橡胶树的汁液为食。”艾玛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她举起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闪光灯在树洞里亮得像闪电,“现在它们死了,下一个就是我们。”她的镜头扫过孩子们的脸,那些孩子的瞳孔在闪光灯下呈现出奇异的颜色——一半是英国人的蓝,一半是华人的黑,像两汪被隔开的海水。
钟秀姑蹲下身,用胶刀轻轻刮下一点血胶结晶。在灰绿色的天光下,结晶折射出彩虹般的颜色,红的像血,蓝的像海,绿的像橡胶叶,美丽得让人窒息。“这不是上帝的惩罚,”她对着孩子们说,声音清晰而坚定,“是那些穿西装的魔鬼,用科学的名义在杀人。”
阿星突然捡起块结晶,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嚼了嚼。珍珠吓得尖叫起来,扑过去想抠他的嘴,却被钟秀姑死死按住。“别碰他!”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睛紧紧盯着阿星的脸。
孩子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是眉头微微皱了皱,像吃到了太酸的野果。他慢慢举起手,指着英国公司办事处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模仿胶乳滴落在桶里的声音。他的嘴角流出细小的红色晶体,像沾了满嘴的碎宝石。
“他在告诉我们,这东西的源头在哪里。”钟秀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她看着阿星嘴角的红晶,突然想起杜金水临死前的样子——他的嘴角也挂着这样的血沫,眼睛却亮得像星星。这些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用最天真的勇气对抗最残忍的罪恶。
那天晚上,钟秀姑把收集到的白色粉末用纸包好,偷偷放进詹姆斯的威士忌酒瓶里。她躲在门后,看着琥珀色的液体慢慢变得浑浊,白色的粉末在酒里旋转、沉淀,最终变成乳白色的糊状,像被稀释的胶乳。
当詹姆斯走进工棚时,钟秀姑正坐在火堆旁烤胶刀。刀刃上的血胶在火光下闪着红光,像条跳动的血管。她把烤热的胶刀插进竹筒里,发出“滋啦”的声响,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听说你懂些土医术?”詹姆斯的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目光落在钟秀姑烤热的胶刀上,瞳孔微微收缩,“矿场的老中医说,你们华人有种偏方,能治些……不好说的病。”
钟秀姑抬起头,看着他军装领口露出的皮肤——那里有片淡红色的疹子,边缘己经开始溃烂,颜色和橡胶树的血胶惊人地相似。她笑了笑,把烤好的胶刀从竹筒里抽出来,刀刃上的红光映在她眼里,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我能治的病,”她的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平静,“往往和这些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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