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的庄园暗房藏在酒窖最深处,推开那扇伪装成橡木酒桶的暗门时,一股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来——像极了橡胶树血胶混着钩吻草汁液的味道,浓得能在空气里凝成实质,钻进鼻腔就不肯走,呛得钟秀姑忍不住咳嗽起来。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每走一步都要死死盯着脚下,不然就会像踩在没干的胶乳上一样打滑,珍珠在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指腹因用力而泛白。
“红光不会伤害胶片。”艾玛推开墙上的黄铜开关,暗房瞬间被暗红色的光晕笼罩。这光线有种奇异的魔力,把所有颜色都揉成一团:白色的相纸变成淡紫,黑色的橡胶木板泛着暗红,连钟秀姑粗布褂子上的补丁都成了诡异的灰蓝色。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墙上挂满的照片,有的用夹子固定在晾衣绳上,有的还泡在搪瓷盆里,在红光下像一张张悬浮的人脸。
钟秀姑的目光立刻被正中央那张放大的照片攫住。照片上是个瞎眼的劳工,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得像龟裂的红土,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里面却不是空的——暗红色的胶状液体正从眼眶里往外淌,在脸颊上结成蛛网状的晶体,像挂着串用血泪凝成的红宝石。劳工的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表情在模糊的焦距里显得格外诡异。
“这是老周,”艾玛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照片边缘,放进盛满清水的白瓷盆里。水流过照片表面,激起细小的涟漪,把劳工脸上的晶体冲得微微发亮。“他在第一批使用DDT的橡胶园工作了七个月,现在连阳光都认不出——医生说他的视网膜被结晶糊住了,就像相机镜头蒙上了胶乳。”
她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老周皲裂的嘴唇,手套上沾着的显影液在相纸上晕开,把嘴唇的轮廓染得更深。“我父亲说这是‘文明的代价’,”艾玛的声音里裹着自嘲,像被药水泡过的棉线,“就像开采锡矿总会塌井,种橡胶总会死人,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暗房的角落里堆着十几个铁皮箱,绿漆剥落的表面贴着不同的标签,字迹被潮气浸得发涨:“矿场1905”“码头1906”“种植园1907”。艾玛弯腰打开标着“橡胶园”的箱子,里面整齐码着几十卷未冲洗的胶卷,有的铝制外壳己经生锈,边缘长出了橙黄色的霉斑,像凝固的脓疮。
“这些是近三年的记录。”她抽出一卷胶卷对着红光举起,透明的胶片上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像隔着雾看人的轮廓。“每个月都有劳工因为‘热病’被送走,其实是扔进了东边的沼泽。上周我去拍照时,水面上还漂着胶鞋,鞋帮上的血渍和树胶混在一起,像朵烂在水里的木棉花。”
钟秀姑的目光突然被暗房的墙壁吸引。那些拼接的橡胶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小得像针尖,每个针孔里都塞着点白色的东西——是橡胶树的种子,得像要裂开,在显影液的蒸汽里发胀,种皮上的纹路舒展开来,像一颗颗快要发芽的眼睛。
“这些种子能吸收药水的味道。”艾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她伸手抠出一颗种子,种皮立刻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在指尖凝成细小的珠串。“就像那些孩子能记住父母的样子。上周阿珠突然说想妈妈,她才五岁,却能准确画出妈妈耳后那颗红痣——其实她妈妈去年就被扔进沼泽了。”
显影液的搪瓷盆里还漂着些奇怪的东西。钟秀姑用镊子轻轻拨了拨,挑出一片皱巴巴的橡胶制品,边缘被撕得参差不齐,上面的褶皱像张痛苦扭曲的脸。“这是……”
“詹姆斯的避孕套。”艾玛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抓起那东西扔进旁边的废料桶,金属碰撞声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总爱带不同的女工来这里,说在红光下做‘上帝不允许的事’更刺激。上次他把洗衣房的阿香按在这张显影台上,相纸被揉得粉碎,药水流了一地,像泼了盆血。”
她的手指突然重重按在铁皮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 “那些照片他也看见了,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需要一个听话的妻子,而我需要他对这些罪恶保持沉默——我们是霍华德家族的两条毒蛇,共享同一个巢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军靴踩在酒窖的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锤子敲在棺材板上。艾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手忙脚乱地把老周的照片塞进铁皮箱,用一堆空胶卷盒盖住,又把盛着显影液的盆往阴影里推了推。
“快!挂风景照!”她压低声音对钟秀姑说,自己则抓起晾衣绳上的夹子,把几张拍着橡胶林的照片夹得更整齐。那些照片上的血胶乳在红光下变成了深黑色,像树身流出的墨汁,顺着树干的纹路蜿蜒,在地面汇成诡异的图案。
詹姆斯推门进来时,军靴上的马刺在红光里闪着冷光。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暗房,落在晾衣绳上的照片时停顿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我的疯小姐又在玩你的玩具?这些破树有什么好拍的?”
他的视线突然停在一张拍着孩子们的照片上——那是艾玛来不及藏起来的,照片里的混血孩子们正在树洞里分面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这些混血种怎么还在园子里?”詹姆斯的声音陡然变厉,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我不是说过要把他们送到‘矫正学校’吗?”
“它们是我的!”艾玛突然尖叫起来,抓起搪瓷盆里的显影液就往詹姆斯的军装前襟泼去。暗红色的药水在卡其布上晕开,像迅速蔓延的血迹,“就像我的相机一样!你敢碰它们,我就把你和那些女工的事告诉父亲!告诉伦敦的报社!”
她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眼睛在红光下闪着疯狂的光,像两簇燃烧的鬼火。钟秀姑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发抖,却死死攥着盛满药水的搪瓷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在进行某种献祭。
詹姆斯的脸色瞬间铁青,军装前襟的药水渍像块丑陋的疤。他伸手想去拽艾玛的胳膊,目光却在扫过钟秀姑时顿住了——她正站在显影台旁,手里拿着根搅药水的玻璃棒,棒尖还滴着暗红色的液体,像握着根沾血的针。
“听说你懂医术?”詹姆斯突然松开手,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平静,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裤裆的位置,那里的军装布料有些发皱。“矿场的老中医说,你们华人有种偏方,能治些……西洋医生束手无策的‘脏病’。”
钟秀姑的心猛地一跳。她的目光落在詹姆斯军装第二颗纽扣上——那里沾着点淡红色的鳞屑,边缘微微发亮,和老周眼窝里的结晶是同一种质感。再看向铁皮箱里露出来的照片边角,老周那双瞎眼的轮廓在红光下若隐若现,像在无声地控诉。
“我需要一间单独的屋子。”钟秀姑放下玻璃棒,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的目光掠过显影液里漂浮的避孕套残骸,掠过铁皮箱里堆积的胶卷,最后落在詹姆斯发颤的手指上。“还要砒霜,越多越好。”
詹姆斯走后,艾玛突然瘫坐在地上,后背重重撞在铁皮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泪混着暗房的红光,在她脸上淌出两道蜿蜒的红痕,像两道流血的伤口。“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她抓住钟秀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指缝里还沾着显影液的味道,“他知道我在拍什么,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我和这些照片一起毁掉。”
钟秀姑却走向那张还没完全藏好的老周照片。她轻轻抽出照片,在红光下展开——相纸上的血胶乳正在慢慢显影,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劳工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一滴,像真的要滴下来似的。这哪里是照片,分明是伤口里渗出的血,被光和影固定成了永恒。
“他需要我治他的病,”钟秀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像在橡胶树上刻下割胶线,“我们需要他的沉默。这是笔公平的交易。”
她拿起艾玛放在一旁的相机,镜头还对着铁皮箱的方向。钟秀姑举起相机,对着墙上那些还没冲洗的胶卷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在暗房里回荡,像一声压抑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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