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的梅毒己经烂到了骨头里。当钟秀姑解开他第三颗军装纽扣时，一股腐肉混着药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比橡胶园沼泽里的尸臭更刺鼻，像有无数条蛆虫在溃烂的皮肉里钻动。他后背布满了铜钱大小的溃疡，有的结着黑褐色的痂，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有的还在流脓，淡黄色的脓水混着血丝，顺着脊椎的凹陷往下淌，在床单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颜色竟和橡胶树的血胶一模一样。
“伦敦的医生说没救了。”詹姆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嘴角的溃烂，疼得他额头渗出冷汗。他死死攥着橡木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床单被绞出深深的褶皱，“他们说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谁让我睡了那么多黄种女人。”
钟秀姑把瓦罐放在床头柜上，里面盛着刚熬好的钩吻草汁液，墨绿色的液体泛着细密的泡沫，像一锅煮沸的毒液。她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纸包，倒出白色的砒霜粉，粉末落在液体表面，立刻嘶嘶作响，腾起细小的白烟。“上帝管不了南洋的事，”她用银针刺破詹姆斯的无名指，挤出三滴黑红色的血珠滴进瓦罐，泡沫瞬间变成了暗红色，像团凝固的血，“在这里，是毒草说了算。”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歌声，还是那首混合着马来语和客家话的童谣。“月光光，照厅堂，阿妹嫁去番仔庄……”歌声被雨雾滤得软绵绵的，却像针一样扎进詹姆斯的耳朵。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后背的溃疡处裂开道新的口子，血珠滴在床单上，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花。
“那些孩子……”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出的痰里裹着血丝，溅在胸前的家族徽章上——三瓣木棉花的纹路里立刻积满了暗红，像朵吸饱了血的花。
“他们的父母有的死于矿难，有的死于橡胶病。”钟秀姑用镊子夹起一块浸透砒霜的药棉，轻轻按在詹姆斯后背最深的溃疡上。药棉接触皮肉的瞬间，他疼得浑身抽搐，军装的领口被扯得变形，露出脖子上蔓延的红疹，像条红色的蛇。但他死死咬着牙不吭声，这个在布尔战争里得过勋章的英国军官，此刻在一个华人女人面前绷紧了脊梁，像块不肯融化的冰。
药棉上的砒霜和伤口里的脓血发生了化学反应，冒出细小的白烟，带着股刺鼻的杏仁味——和橡胶树血胶里的氰化物味道如出一辙。钟秀姑想起三天前在橡胶林里看到的景象：被DDT毒死的甲虫尸体嵌在树轮里，周围凝结的红色晶体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原来殖民者的毒，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烂在他们自己的肉里。
“这药会让你很疼，”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给橡胶树割胶，指尖的老茧擦过詹姆斯的脊椎，“但能让病毒死得更快。就像你们用DDT杀死甲虫，我用砒霜杀死你血里的虫子。”
詹姆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溃疡处的脓血沾在她的皮肤上，像抹了层发臭的油彩。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眼里布满血丝，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你要保证，”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能让艾玛把那些照片交给报社。我哥哥是驻马来亚的总领事，这会毁了我们家族——毁了霍华德这个姓。”
钟秀姑看着他胸前的徽章，三瓣木棉花的图案在汗渍里发暗，花瓣的边缘己经磨平，像被无数只手过。她想起玛利亚修女的银项圈，想起邦加岛矿场岩壁上的刻痕，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些殖民者用同一个符号标记着罪恶，却以为彼此是干净的，以为用家族姓氏就能掩盖手上的血。
“我需要你做两件事。”她抽出被攥住的手，在床单上擦了擦血污，掌心立刻留下道深色的印子。“第一，让英国公司立刻停止使用DDT；第二，把那些混血孩子送到槟城的教会学校，用霍华德家族的名义资助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头发，就让你哥哥的人出面。”
詹姆斯的目光越过钟秀姑的肩膀，落在窗外。艾玛正带着孩子们给橡胶树浇水，她的白色长裙在绿色的树海里像朵奇怪的花，孩子们手里的水壶是用废弃的胶乳桶改的，壶身上还留着割胶刀划的斜纹。“可以。”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治好我的病，然后带着你的人永远离开马来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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