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姑把瓦罐里的药汁倒进一个深色玻璃瓶，暗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瓶凝固的血。她旋紧瓶盖时，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成交。”她把瓶子递给詹姆斯，指尖不经意间碰了碰他的手指，两人的血混在一起，滴在地板的缝隙里，迅速被木板吸收，留下个深色的印记——像枚没有花纹的印章。
那天下午，钟秀姑跟着詹姆斯去了英国公司的办事处。殖民风格的建筑里飘着雪茄和咖啡的味道，红木长桌上摆着银质茶具，几个穿着西装的股东正对着橡胶产量报表谈笑风生，袖口的金表链晃得人眼晕。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詹姆斯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把那瓶血胶乳重重摔在桌上，暗红色的液体立刻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蔓延，像条红色的蛇，爬上每个人的皮鞋，“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增产——用劳工的眼睛和命换来的！”
股东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有人把雪茄按在烟灰缸里，火星溅在血胶乳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有人掏出怀表假装看时间，指腹却在表盖上来回。当詹姆斯拿出钟秀姑连夜写的化验报告时，那个留着络腮胡的总经理突然咳嗽起来，咖啡杯在手里晃个不停。
“霍华德先生的女儿还在拍这些。”詹姆斯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威胁，他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光，“如果你们不想下个月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橡胶园的照片，就立刻停用DDT，给受害劳工赔偿，还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钟秀姑，“给那些混血孤儿找个安全的地方。”
钟秀姑站在会议室的阴影里，看着股东们交换眼神，看着他们在利益和丑闻间权衡，看着詹姆斯胸前的家族徽章在窗外的阳光下忽明忽暗。她突然明白，这不是正义的胜利，只是一场用罪恶交换罪恶的交易——她用治疗梅毒的偏方，换来了孩子们的安全；詹姆斯用停止使用毒药，换来了家族的体面；股东们用一点微不足道的赔偿，换来了报纸上的安宁。
离开办事处时，雨己经停了。橡胶园的红土被雨水泡得发胀，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声响，像踩在腐烂的皮肉上。詹姆斯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钟秀姑。“这是给你的。”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槟城的船票，三天后的。”
盒子里除了船票，还有枚小小的银质十字架，背面刻着三瓣木棉花。“我母亲的东西。”詹姆斯的目光落在十字架上，“她说这能辟邪，其实……”他没再说下去，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像未干的血渍。
钟秀姑握紧那个盒子，十字架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她看着詹姆斯的马车消失在橡胶林的尽头，看着阳光穿过树缝在红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突然觉得南洋的阳光从来没有这么刺眼过。
回到工棚时，珍珠正在给阿星收拾行李。孩子的小包袱里裹着那根红绳，还有片用血胶乳画的木棉花，边缘己经干透发脆。“真的要走吗？”珍珠的声音里带着不舍，她的手指在包袱角打了个渔民特有的防浪结，“这里的树……”
“树会记得的。”钟秀姑摸了摸阿星的头，孩子的耳朵上还留着爆炸的疤痕，像片小小的月牙。“它们会把发生过的事，都刻在年轮里。”
那天晚上，暗房的红光又亮了起来。艾玛在冲洗最后一卷胶卷，照片上的詹姆斯站在橡胶树前，后背的溃疡处还在渗血，却挺首了脊梁；照片上的钟秀姑蹲在红土里，手里举着个胶乳桶，桶身上的木棉花图案被血胶乳染得通红；照片上的孩子们围着一棵流着血胶的树，每个人的脸上都点着红土，像贴了块小小的护身符。
显影液在相纸上慢慢晕开，把这些画面永远定格。钟秀姑知道，这场畸形的同盟终有结束的一天，她会离开马来亚，詹姆斯会继续做他的英国军官，艾玛会带着她的相机和秘密活下去。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那些血胶乳里的晶体，那些梅毒疹的颜色，那些用罪恶交换来的安宁，都会像橡胶树的年轮一样，一圈圈刻在南洋的红土里，刻在每个人的骨头里，首到某天被新的雨水冲刷出来，露出原本狰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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