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姑站在跳板上，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船板的霉斑，留下道浅灰色的痕。她的药箱里藏着三样东西：账簿上撕下的半张船票、用茶油浸过的火折子、还有枚从詹姆斯那里得来的银十字架——背面的木棉花纹被她用锉刀磨平，换成了"同仁堂"的印章。"船上的瘟病，我能治。"她对着穿制服的暹罗人说，华语里混着几句生硬的泰语，指尖故意在药箱锁扣上磨蹭，露出十字架的银链。
那暹罗人盯着十字架看了半晌，突然用带着口音的华语笑起来："五世子正缺个懂草药的，治不好他的怪病，就把你扔进湄南河喂鳄鱼。"他的靴底碾过跳板上的血迹，那是昨晚某个反抗的华女留下的，己经变成深褐色，像块干涸的茶渍。
船开时，钟秀姑站在甲板后端，看着珍珠被卫兵推下底舱。隔着厚重的木板，她听见珍珠突然拔高声音，用潮汕话唱起《英歌舞》的调子——那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每句末尾拖长的颤音都在数着底舱的人数。"咚锵——咚锵——"三颤是三十人，"锵咚——"两颤是二十，最后一声"锵"拖得格外长，颤了七下。钟秀姑默默数着：三十七人，正好是账簿上标注"暹"字的总数。
竹筐里的草药在摇晃中撒了出来，当归、枸杞、艾草混在一起，散发出苦涩的香气。钟秀姑弯腰去捡，发现最底层的钩吻草叶片上，不知何时落了只海蟑螂，正啃噬着叶片上的脉络——那些纹路像极了账簿上的贩奴网络，从槟城到曼谷，从码头到王室，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们，不过是网眼里挣扎的虫。
航行的第七天，底舱传来哭喊声。一个梳着圆髻的广东女人发起高烧，浑身烫得像块烙铁，嘴里胡话连篇，喊的却是客家话。钟秀姑被卫兵押到底舱时，看见珍珠正用破布蘸着海水给她降温，女人的呕吐物在肮脏的地板上积成滩，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是疟疾。"钟秀姑摸了摸女人的额头，指尖触到她耳后一个细小的朱砂痣——和孤儿院李嬷嬷的痣一模一样。
她从药箱里掏出包青蒿，是出发前在槟城药铺买的，叶片己经发蔫。"煮水喝。"她把药包塞给珍珠，趁机在她手心写了个"火"字。珍珠的指尖顿了顿，突然用潮汕话骂起来："你这庸医！青蒿能治疟疾？还不如烧把火驱驱邪！"声音大得能让卫兵听见，骂声里却藏着个清晰的"三"字——三更放火。
夜里，钟秀姑被甲板的脚步声惊醒。透过舷窗的缝隙，她看见几个暹罗水手正往海里扔东西，黑黢黢的看不清形状，只听见"扑通"的落水声，像块石头砸进海里。第二天早上，底舱的广东女人不见了，珍珠的花布衫上多了块深色的污渍，袖口还沾着点青蒿的碎末。吃饭时，珍珠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块东西——是半片女人耳后带痣的皮肤，像枚干枯的花瓣。
船近曼谷港时，钟秀姑在药箱的镜子里发现了张字条，藏在铜镜背面的夹层里。是珍珠用胭脂写的："金笼在五世子寝宫，钥匙藏在鸦片箱底，有个穿戏服的女人能帮你。"字迹被海水洇得发蓝，像滴在纸上的眼泪。钟秀姑突然想起账簿上"艳红"这个名字，编号旁标着"暹-妃"，当时只当是个普通的代号，现在才明白，那是十年前被卖到暹罗的粤剧花旦。
湄南河的入海口泛着浑浊的黄，岸边的佛塔在雾里像支支倒插的金簪。钟秀姑站在甲板上，看着曼谷的城墙越来越近，突然觉得这城像个巨大的鸟笼，城门是笼门，护城河是笼底的水，而她们这些被运来的华女，不过是即将被关进笼里的鸟。药箱里的钩吻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提醒她，笼里的鸟，从来都不止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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