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棵巨大的无忧树，眼前突然出现片开阔的空地。月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来，照亮了地上的图案：用白色石灰画的圆圈里，嵌着七块黑色的石头，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是祭祀的地方。"何秀兰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发颤，"上个月有个越南女人逃跑，被他们绑在这里活祭，血把石头都染红了......"
钟秀姑蹲下身，指尖抚过其中一块石头。表面果然有暗红色的痕迹，指甲刮过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像凝固的血痂。她突然注意到石头旁的落叶有些松动，扒开来看，底下藏着半截红头绳——和珍珠发间插的那朵茉莉花上绑的一模一样。
"珍珠来过这里。"钟秀姑将红头绳攥在手心，绳结是渔民特有的"防浪结"，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出海，看他用这种结系渔网，说能挡住最凶的浪。"她在给我们留记号。"
顺着红头绳指引的方向往树林深处走，腐叶的气味里渐渐混进了水腥气。穿过一片竹林，湄南河的支流突然出现在眼前，河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岸边停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船尾插着根竹竿，上面挂着块褪色的蓝布——是潮汕渔民的记号，代表"自己人"。
"船！"何秀兰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刚想往前走，却被钟秀姑拽住了。
竹林的阴影里突然传来狗叫声，紧接着是卫兵的呵斥声。钟秀姑迅速将何秀兰按在芦苇丛里，自己则抓起把泥抹在脸上，把药箱里的钩吻草粉末撒在周围——这草的气味能暂时迷惑猎犬的嗅觉。"别动，等我引开他们。"
"不行！"何秀兰抓住她的手腕，纱丽的一角掉进水里，被河泥染成了深褐色，"要走一起走。"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钟秀姑手里——是那枚从鸦片箱里偷来的金钥匙，边缘还沾着她的血，"你拿着这个去新加坡，找同盟会的人，账册上的地址......"
狗叫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在竹林里晃动，像无数只鬼火。钟秀姑把钥匙塞进长衫的夹层，突然抱住何秀兰："活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小时候在孤儿院分开睡时那样，"我们说好要去妈祖庙烧香的。"
何秀兰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落在钟秀姑的肩膀上，烫得像沸水。
钟秀姑转身冲出芦苇丛，故意往与渔船相反的方向跑，边跑边用泰语喊着："我在这里！"她把药箱往地上一摔，里面的瓷瓶碎了一地，钩吻草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猎犬果然迟疑了，围着药箱打转，发出呜呜的低吼。
卫兵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看见领头的正是那个在码头检查她药箱的暹罗人。"抓住她！"他的靴底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钟秀姑突然往河边跑，在卫兵追上的前一刻跳进了湄南河。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长衫，带着鱼腥味的水流进嘴里，像吞了口矿场的海水。她屏住呼吸往河底沉，却在朦胧中看见何秀兰正往渔船的方向跑，纱丽的褐色背影在月光下像片被风吹走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钟秀姑被水流冲到了下游的浅滩。她趴在鹅卵石上咳嗽，吐出的水里混着泥沙和血丝。岸边的芦苇丛里传来窸窣声，她抓起块石头防身，却看见珍珠从里面钻了出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流血。
"秀姑！"珍珠扑过来抱住她，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我以为你......"
"何秀兰上船了吗？"钟秀姑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
珍珠的眼神暗了下去，摇了摇头："她......她为了引开卫兵，往王宫的方向跑了，还把金链解下来扔在地上，让他们以为抓的是......"
钟秀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她想起何秀兰背上的茶渍地图，想起那枚沾着血的金钥匙，想起她最后点头时眼里的光——那不是绝望，是决心。
天快亮时，她们在渔民的帮助下搭上了艘开往新加坡的货船。站在甲板上，钟秀姑望着越来越远的曼谷城，王宫的方向还冒着黑烟，像朵巨大的黑牡丹。她摸了摸长衫夹层里的金钥匙，边缘的血己经干透，变成了深褐色，像块凝固的茶渍。
"她会没事的。"珍珠递给她块烤红薯，和在槟城码头时吃的那块一样甜，"何秀兰比我们都聪明，她肯定能找到办法活下去。"
钟秀姑咬了口红薯，糖汁在嘴里化开，却甜不到心里。她知道何秀兰选择了另一条路——不是逃离，而是留下，用自己的方式继续抗争。那条路比逃亡更难，更险，是真正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布满了荆棘和陷阱，却也藏着希望的种子，就像她们在孤儿院种下的那棵桃树，即使被埋在石下，也总能找到缝隙，把根扎进更深的土里。
货船驶进马六甲海峡时，钟秀姑把那半张账簿纸拿出来，借着晨光仔细看。何秀兰用茶渍画的三角形旁，除了"火"字，还有个极小的符号——是朵木棉花，三瓣的，和霍华德家族的徽章一模一样。她突然明白，这场抗争远没有结束，从橡胶园到王室牢笼，从槟城码头到湄南河畔，那些藏在红土下的罪恶，终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而她们走过的、未走完的路，会像红绳一样，把所有被压迫的人连在一起，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不是囚禁她们的网，是困住罪恶的网。
海风吹起她的长衫，露出胳膊上的旧伤。钟秀姑握紧了手里的胶刀，刀鞘上的"天地会"暗号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险，像这条波涛汹涌的海峡，布满了暗礁和漩涡，但只要想到何秀兰留在曼谷的身影，想到珍珠手心的老茧，想到那些在橡胶园、矿场、牢笼里挣扎的姐妹，她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这条路，她们会一起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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