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艳红的寝宫比冰窖更寒彻骨髓。十二扇雕花窗棂全用黑绸蒙着，阳光只能透过细密的针脚渗进些许，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落了满地的碎玻璃。墙上悬挂的粤剧戏服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水袖扫过鎏金梳妆台的镜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有个无形的伶人在暗处翻袖、亮相，唱着无人能懂的调子。
艳红坐在嵌螺钿的镜前，正用银簪子细细挑去戏服上的金线。簪尖刺破了指尖，血珠顺着银杆往下淌，滴在戏服的梅花图案上，竟与金线绣的花瓣融成一片暗紫，分不清哪是真花的艳，哪是血的腥。她的指甲涂着凤仙花汁，在苍白的手背上划出淡淡的红痕，像未干的泪痕。
"你就是那个从槟城来的中药商？"艳红转过身时，檀香木的屏风在她身后转了半圈，露出屏风上绣的《贵妃醉酒》图——杨贵妃的脸被人用墨涂过，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她的声音里裹着浓重的粤剧韵白，尾音微微发颤，像老生唱腔里的拖腔，"五世子的病，你真能治？"
钟秀姑将药箱放在描金矮几上，箱底与桌面碰撞的瞬间，她听见箱里的钩吻草种子发出细碎的声响。"能不能治，得看娘娘肯不肯说实话。"她的目光落在戏服下摆处，那里的金线绣着只振翅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却暗藏玄机——仔细看去，竟是条蜷曲的蛇，鳞甲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珍珠，像未干的泪。
艳红的银簪子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寝宫里激起悠长的回响。她弯腰去捡时，钟秀姑看见她后颈的朱砂痣——黄豆大小，边缘微微发棕，与十年前槟城粤剧班"红牡丹"的痣分毫不差。那时的艳红还是个梳着垂髫的小姑娘，水袖一甩能转出十八个圈，台下洋人扔的金镑能装满半个戏箱。首到某天，暹罗来的"贵人"说要请她去王室"教戏"，从此便杳无音信。
"是我下的毒。"艳红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黑绸蒙着的窗棂上，被弹回来时己变得尖利刺耳，像碎玻璃在摩擦。她抓起桌上的银壶，往青瓷杯里倒了些深褐色的液体，"番木鳖熬的，每天加一滴在他的茶里，半年了，才熬出这副流脓淌水的模样。"
钟秀姑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液体在陶土表面留下褐色的痕迹，与何秀兰笼底的茶渍如出一辙。她想起邦加岛矿场的氰化物，也是这样无色无味，却能在不知不觉中蚀穿血肉。"为什么？"
"为什么？"艳红突然拽过戏服，将梅花图案狠狠掼在钟秀姑眼前，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你以为这金线是真的？是用我们这些'花旦'的眼泪融的！五世子把我关在这宫里，每天让不同的男人来'听戏'，谁不听话，就往戏服上绣一朵血梅——你数数，这上面有多少朵？"
钟秀姑数不清。戏服的前襟、后背、袖口，甚至水袖的边缘，都绣满了金线梅花，每朵花都栩栩如生，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晶体，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像凝固的血珠。她突然想起珍珠说过的话：暹罗王室最喜"调教"华人女子，会把她们的痛苦当作赏玩的景致，就像西方人收集东方的古董，越带伤痕越珍贵。
"何秀兰在金笼里......"
"那个小贱人？"艳红的眼神突然变得像淬了毒的银簪，"她以为自己比我们高贵？不过是五世子新得的玩具！去年那个福建姑娘，也被关在金笼里，最后被他用银针刺穿了舌头，说是'茶宠'不该说话。"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钟秀姑耳边，鬓角的珠花擦过钟秀姑的脸颊，"你想救她？先看看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宫门——查猜的卫兵，鼻子比狗还灵。"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己是三更。钟秀姑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磨成粉的钩吻草，与詹姆斯用过的砒霜粉按比例混合，灰白色的粉末里还掺着些茶褐色的碎屑——是从何秀兰笼底刮来的茶垢。"这药能让世子的病看起来更重，"她把纸包塞进艳红手里，"但你得帮我个忙——给金笼里的人送壶茶，要加三倍的龙井，越烫越好。"
艳红捏着纸包的手在发抖，指尖的血珠滴在粉末上，融成小小的红点，像落在雪地里的梅。"你想干什么？"
"救人。"钟秀姑的目光扫过戏服上的血梅，突然注意到第三朵梅花的花蕊是用红丝线绣的，与其他用金线绣的截然不同，"也救你自己。这些血梅，该让外面的人看看了。"
当艳红端着茶盘走向金笼时，钟秀姑正站在查猜的床前。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后背的溃烂处渗出黑色的液体，像被墨汁染过的脓，滴在锦被上晕开，形成一朵朵丑陋的花。她悄悄从药箱里取出何秀兰藏在笼底的丝绸，借着烛火展开——茶渍画的地图上，三角形的鸦片箱被圈了红圈，旁边还用指甲刻了个极小的"火"字，笔画边缘沾着几根细小的睫毛。
突然，殿外传来卫兵的呐喊声，夹杂着泰语的咒骂。钟秀姑冲到窗边，撩起黑绸一角往外看，只见艳红被两个卫兵按在青石板上，戏服的水袖浸在泥水里，金线梅花被碾得变了形。"是她！是这个中药商要下毒！"艳红的声音尖锐得像唱戏的假声，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颤音，"她和金笼里的贱人是一伙的，想害死世子爷！"
钟秀姑的心猛地沉下去。她看见珍珠被卫兵架着从偏殿出来，嘴角淌着血，粗布衫被撕得破烂，露出肩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被船桨打的痕迹，此刻又添了新的血痕。珍珠正用力挣扎，嘴里喊着潮汕话，每句都带着"烧""火"的字眼，那是她们约定的信号：一旦暴露，就烧了鸦片箱里的账册。
"快！去烧账册！"钟秀姑对着金笼的方向喊道，声音被卫兵的脚步声淹没。何秀兰突然站起身，用肩膀狠狠撞向笼壁的铁条——那根松动的铁条终于被撞开，带着铁锈的断口在她肩上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纱丽往下淌，在笼底积成小小的水洼。她顾不上疼，抓起笼角的铜盆，将里面的残茶泼向挂在墙上的帐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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