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季风季总把雨下得缠绵,像无数根湿冷的丝线,缠得人喘不过气。青楼学堂的霉味里开始混着酒气,从顶楼的阁楼漫下来,渗进西洋镜迷宫的镜面缝隙,在每块玻璃上晕出模糊的水痕,像谁哭花的脸。陈美玉把自己关在顶楼三天了,琵琶声断断续续地飘下来,弹的是《昭君出塞》,却总在“单于夜遁逃”那句崩断琴弦,断弦的铜轴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发出细碎的响,像枚找不到归宿的铜钱。
第西天夜里,珍珠被一阵砸东西的声音惊醒。她悄悄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楼梯转角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墙上的抓痕——是以前的女孩留下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墙灰,像凝固的血。顶楼的门虚掩着,透出橘黄色的光,混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熟悉的草药味,是潮汕老家用来治跌打损伤的“血见愁”,敷在伤口上会泛起铁锈般的红。
“我娘当年就站在这。”陈美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酒后的沙哑。珍珠推开门,看见她正把一只青花瓷瓶往墙上砸,瓷片飞溅到檀木梳妆台上,划破了上面的象牙琵琶,琴身上立刻沁出一道白痕,像道新鲜的伤口。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她腿上的疤痕,银链的反光在疤痕上晃出细碎的光,那些淡粉色的纹路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发红,像条正在苏醒的蛇。“她抱着我,说要从这跳下去,说‘死了就不用被人糟蹋了’。”
珍珠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樟木箱上,箱子没关严,露出半件褪色的红肚兜。肚兜上绣着半朵木棉花,针脚歪歪扭扭,明显是生手绣的,花瓣的边缘还留着被泪水泡过的痕迹——丝线遇水会发僵,摸上去像晒干的海带。这是潮汕女人给刚出生的女儿绣的“保命兜”,据说用母亲的头发混着丝线,能辟邪。珍珠的嫁妆里也有一件,被她藏在槟城码头的墙缝里,上面同样绣着半朵木棉花,只是针脚更细密些,是母亲没疯时绣的。
“我娘绣的。”陈美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打湿了月白色的旗袍前襟,晕出深色的水痕。“她说等找到失散的小女儿,就把两半朵花拼在一起,凑成整朵的,像我们姐妹俩能团圆。”她突然抓住珍珠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腿上的疤痕处,那里的皮肤因为常年被银链摩擦,比别处更粗糙,“你摸摸,这疤痕像不像月牙?我妹妹颈后也有个月牙形的胎记,是被烙铁烫的……那年她才三岁,我爹为了给她‘做记号’,把烧红的烙铁往她颈后按,我娘扑过去挡,被烙铁烫穿了手掌,至今留着个洞……”
珍珠的呼吸突然停滞,指尖的汗浸湿了美玉腿上的疤痕。她想起被拐那天的细节:人贩子的烙铁烫在颈后时,她闻到自己的头发被烧焦的味道,像烧着的稻草。妹妹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拳头捶打着人贩子的腿,哭喊着“放开我姐姐”。后来人贩子把妹妹扯开,她看见烙铁的红光离妹妹的脸越来越近,然后就被人捂住了嘴,扔进了船舱。她总以为妹妹也被烫了脸,却没想过……颈后?
“你妹妹……”珍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她叫什么名字?”
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叫珍珠。”陈美玉从发髻上拔下支金簪,簪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珠”字,边缘还留着齿痕,显然被人反复咬过。“我娘说生她那天,海上漂来好多珍珠贝,渔民捡了一船,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把金簪塞进珍珠手里,簪尖的凉意突然钻进心里,像块冰。“你颈后的胎记,能不能让我看看?就看一眼。”
阁楼的油灯突然爆出灯花,橘黄色的光瞬间照亮了珍珠颈后的月牙。陈美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褐色的纹路,指尖在最暗红的地方停住——那里正是烙铁最烫的中心,呈不规则的圆形,和她娘描述的“像颗嵌在肉里的红豆”分毫不差。“是你……真的是你……”美玉的声音突然哽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珍珠的胎记上,滚烫的,像小时候母亲给她敷的草药汁。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银辉透过破窗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珍珠看着美玉小臂内侧,那里有圈淡粉色的牙印,像串小小的珍珠——是她小时候咬的。妹妹总爱趁她睡觉时咬她的胳膊,说“这样姐姐就不会丢了”,每次都咬在同一个地方,力度不大不小,刚好留下牙印又不出血。而美玉的牙印,和她左胳膊上的那圈完全对称,像用模子刻出来的。
“我娘疯了以后,总把藤条往我身上抽。”美玉的眼泪滴在珍珠的胎记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她说‘打得越疼,记得越牢’,记得自己是被拐来的,记得要找妹妹……可我爹说,女人这辈子就是这样,要么被人糟蹋,要么糟蹋别人。”她突然用头撞向珍珠的额头,力道大得让两人都发疼,“他教我怎么看女孩的成色,怎么给她们灌软筋散,怎么在胭脂里掺毒药……我成了和他一样的人,把女孩们往火坑里推,你说我是不是该下地狱?”
珍珠抱住她颤抖的身体,突然明白这青楼学堂为何要建西洋镜迷宫。美玉想在无数个镜面上,找到那个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加害者的自己——她是被拐女人的女儿,是人贩子的女儿,是被迫接过屠刀的刽子手,也是藏着半朵木棉花的姐姐。可镜子里只有无数个扭曲的影子,像她和妹妹被生生撕裂的人生,再也拼不成完整的圆。
“阁楼的地板下,藏着我娘的手札。”陈美玉突然拉起珍珠,跪在樟木箱旁,用力掀开箱底的木板,露出个暗格。暗格里铺着块蓝印花布,上面放着本线装册子,纸页发黄发脆,边缘卷得像浪花。“你看这页。”她翻到中间,上面用胭脂写着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受伤的手写的:“珠儿颈后月,美玉腿上蛇,两花拼成朵,方是一家亲。”旁边画着两个小小的简笔画,一个女孩颈后画着月牙,一个女孩腿上缠着蛇形的疤,两人手里各举着半朵花。
“我爹上个月死了。”陈美玉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喝多了酒,掉进鳄鱼池,被啃得只剩半只鞋。”她从暗格里掏出只绣花鞋,鞋面上绣着半朵木棉花,和肚兜上的能拼在一起。“这是我娘的鞋,他总说‘穿着拐来的女人的鞋,走得稳’。”她把鞋扔进油灯里,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她脸上的决绝,“现在,该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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