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庄园的晨雾总带着橡胶树汁的腥甜。钟秀姑站在雕花镜前，手指绞着浆过的棉布裙摆——这是艾玛让裁缝给她做的英式女仆装，硬挺的立领磨得脖颈发红，裙撑像鸟笼般箍着腰，每走一步都要提着裙摆，活像戏文里踩着高跷的小丑。
“转过来。”艾玛坐在轮椅上，指尖划过黄铜扶手的花纹。她今天穿了条湖蓝色缎裙，领口别着珍珠胸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从小儿麻痹症夺走她的行走能力，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就成了最锋利的武器，总能精准地戳中别人的难堪。
钟秀姑依言转身，裙摆扫过地板，带起一阵樟脑丸的气味。这味道让她想起“德梅号”底舱的霉味，同样带着被囚禁的窒息感。
“还是太土。”艾玛摇摇头，从首饰盒里拿出条蕾丝发带，“把头发盘起来，像个真正的女仆。”
钟秀姑没动。她的头发是客家女人特有的发髻，盘着时要缠三尺红布，那是母亲临终前给她的嫁妆，藏着“平安顺遂”的符咒。
“我不盘。”她低头看着鞋尖——这双牛皮鞋挤得脚趾生疼，“客家女人的头发，不能随便动。”
艾玛的轮椅突然往前滑了半尺，灰蓝眼睛死死盯着她：“在这里，没有客家女人，只有霍华德家的女仆。”她抓起发带就要亲自动手，却被钟秀姑猛地避开。
发带掉在地毯上，蕾丝花边散开，像只断了翅膀的白蝴蝶。管家阿福正好端着咖啡进来，看见这场景，慌忙放下托盘就要下跪：“夫人饶命！都是小的没教好……”
“滚出去。”艾玛的声音冷得像冰。阿福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关门时带起的风，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钟秀姑捡起发带，指尖触到蕾丝上的珍珠扣——和何秀兰嫁妆匣里的那颗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临行前，秀兰塞给她的那句“活着就有念想”，眼眶猛地一热。
“我盘。”她轻声说，解开脑后的红布。乌黑的头发瀑布般散开，露出藏在发髻里的银药盒——这些天她总把盒子藏在头发里，贴着头皮的冰凉让她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艾玛看着她梳头的手法，突然说：“你比那些只会说‘yes’的本地人有趣。”她转动轮椅到书桌前，拿起个铜制相机，“别动，我要拍下来。”
快门“咔哒”一声响，钟秀姑感觉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玛丽安说过，洋人的相机能摄人魂魄，此刻镜中的自己，穿着不属于她的裙子，梳着陌生的发式，果然像丢了魂的木偶。
“你的药盒呢？”艾玛突然问，镜头依旧对着她，“那天在检疫站，你总攥着的那个银盒子。”
钟秀姑的心一紧，摸了摸头发里的硬物：“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艾玛追问，眼睛亮得像发现猎物的猫，“我看见你给那个婴儿喂药，用的是晒干的草叶。你们中国人的巫术，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是巫术。”钟秀姑从头发里摸出银盒，打开给她看，“是草药。就像你们用金鸡纳树皮治疟疾，我们用艾草驱寒，都是救命的东西。”
艾玛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盒里的草药。她的睫毛很长，像蝶翼般轻轻颤动：“这个叶子闻起来像薄荷，却更苦。”她指着其中一片锯齿状的叶子，“能治什么？”
“头痛。”钟秀姑想起霍华德夫人总用丝巾勒着额头，“尤其是睡不好觉引起的头痛。”
艾玛突然笑了，灰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带我去采这种草。作为交换，我让裁缝给你做宽松的裤子。”
钟秀姑看着她被裙撑束缚的双腿，突然明白了——这朵被囚禁在华丽鸟笼里的玫瑰，也在渴望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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