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姑在樟木箱的霉味里睁开眼时,正看见窗棂上爬着条金环蛇。那蛇鳞沾着晨露,在南洋毒辣的日头下泛着冷光,吐信子的声响像极了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瓷器。她想动,却发现左手被绣着缠枝莲的锦带捆在雕花床柱上,腕间皮肤火辣辣地疼——低头才瞧见,昨夜被船板碎片划开的伤口己经结痂,黑红色的痂皮边缘,正漫出蛛网状的青纹,像极了某种植物的叶脉。
“醒了就把药喝了。”
竹帘被挑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混着椰糖甜香涌进来。端着白瓷碗的女佣阿春垂着眼,银质手镯在腕间撞出细碎的响。碗里的深紫色浆液表面浮着层油光,凑近时那股腐臭里竟透出点奇异的甜,像是烂透了的芒果混着蜂蜜。
秀姑猛地偏头,撞翻的瓷碗在青石板地上裂成三瓣。她看清了这房间的全貌:西面墙都嵌着巴掌大的南洋瓷片,青蓝底色上绘着龙舟竞渡,阳光斜斜照进来时,瓷片边缘的釉彩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倒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墙角立着只半人高的青花缸,水面漂着几片巨大的深紫色花瓣,那股尸臭味正是从那里漫出来的。
“这是尸花,”阿春蹲下去捡瓷片,声音平板得像块木板,“陈老爷特意从苏门答腊弄来的,说要养着镇宅。”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的泥,秀姑忽然想起昨夜在海上漂流时,抓住的那块船板上也沾着同样颜色的东西——那是被炮弹炸开的华工的血。
门被推开时,檀香木的香气压过了尸臭。陈氏家族的主母陈老太君扶着雕花拐杖走进来,她穿一身月白娘惹装,领口绣着缠枝牡丹,银发梳成圆髻,插着支翡翠簪子。“钟姑娘是从‘福安号’上逃下来的吧?”她的闽南语带着点马来腔,拐杖头在地上顿了顿,“你爹娘都没了,我们陈家收留你,也算积德。”
秀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记得“福安号”上的爆炸,记得满船华工的惨叫,记得自己被父亲塞进救生艇时,他塞在她怀里的那块刻着三瓣木棉的船牌。那船牌现在还贴着她的皮肉,温热的,像块烙铁。
“只是我们陈家有规矩,”陈老太君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青纹上,忽然笑了,皱纹里盛着些说不清的东西,“你既是吃陈家的饭长大,就得帮衬着做点事。这尸花汁能养人,也能杀人,你且试试,看哪种剂量最合适。”
从那天起,秀姑成了青云居里的“尸花养女”。每天清晨,阿春都会端来一碗掺了尸花汁液的椰浆,剂量由陈老太君亲自定。起初只是头晕,后来指尖开始发麻,再后来,那蛛网状的青纹从手腕爬上了小臂,像是有无数条细蛇在皮肤下游走。
她被允许在宅院里走动,却总觉得脚下的青石板发黏。有天清晨她去厨房帮忙,踩着块松动的地砖差点摔倒,俯身时看见地砖缝隙里嵌着些东西——是指甲,大大小小的,有的还带着半片月牙白。阿春看见她盯着地砖看,突然把手里的铜锅往灶上一摔,“看什么看?那是防逃的咒术,老夫人说,沾了活人的指甲,跑出去也会被恶鬼拖回来。”
厨房永远飘着甜香。女眷们围在长案前做娘惹糕,红龟糕的糯米粉里掺着茜草汁,绿椰糕的馅料拌了香兰叶,黄梨酥的酥皮要揉进三遍椰油。秀姑被安排去舂糯米,石臼里的米粒渐渐变成粉,溅在她手背上,和那些青纹混在一起,倒像是开了片诡异的花。
她发现每次华工头目来领工钱,陈老太君都会让女眷们端出一碟红龟糕。那些膀大腰圆的汉子吃糕时总是低着头,喉结滚动得格外用力,离开时脚步虚浮,眼神发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有次她撞见采买的阿福偷偷吐掉嘴里的糕,被女管家阿嬷用铜烟枪柄狠狠砸在背上。“老夫人的东西也敢糟践?”阿嬷的烟枪杆上刻着缠枝纹,枪口冒着蓝烟,“吃了这糕,才知道谁是主子。”
那天夜里,秀姑被手腕的剧痛惊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的胳膊上——那些青纹竟变得发亮,像是有荧光在里面流动。她悄悄溜出房间,循着那股甜香摸到了厨房。灶台上还摆着没送完的红龟糕,蒸笼里的热气没散,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
她拿起一块红龟糕,指尖刚碰到糯米皮,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时,正撞见大小姐陈雪卿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绿椰糕,嘴角沾着点草绿色的馅料。“这糕不能碰。”雪卿的声音压得很低,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角那颗小小的痣,“尸落在掺在里面,吃多了会变成提线木偶。”
秀姑吓得手一抖,红龟糕掉在地上。雪卿快步走过来,捡起糕扔进泔水桶,动作快得像阵风。“我娘说,华工不听话,就得用这个治。”她忽然扯起袖子,胳膊上干干净净,连点胎记都没有,“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阿嬷的咳嗽声。雪卿赶紧推了秀姑一把,“快回去,被她看见就完了。”秀姑跑回房间时,听见雪卿在身后喊,“别喝那碗药了,往花坛里倒。”
接下来的日子,秀姑开始把尸花汁偷偷倒进后院的凤凰花丛里。奇怪的是,那些花非但没死,反而开得更艳了,花瓣边缘泛着点诡异的紫。她发现华工们来领糕时,眼神里的光越来越暗,有个姓李的工头甚至在接过糕点时,手指抖得像筛糠,嘴里反复念叨着“别让我挖了”,却没人敢问他在挖什么。
这天下午,陈老太君让秀姑去给前院的华工送糕。穿过月亮门时,她看见阿嬷正站在雕花木窗后,铜烟枪的枪口对着院子,像是在瞄准什么。工头们接过红龟糕,机械地往嘴里塞,有个年轻的华工没接住,糕掉在地上沾了泥,他竟蹲下去,用舌头一下下舔干净,嘴角还带着笑。
秀姑胃里一阵翻涌,转身想走,却被阿嬷叫住。“钟姑娘,过来。”阿嬷的烟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口对着她的脸,“老夫人说你这几日气色好,怕是尸花汁起效了。”她伸手捏住秀姑的胳膊,指甲狠狠掐进那些青纹里,“这花纹真好看,像不像网?”
疼得眼前发黑时,秀姑看见雪卿站在二楼的回廊上,手里拿着把银匕首,正往刀鞘里塞。阳光反射在刀身上,在墙上投出个细碎的影子,像极了她怀里那块船牌上的三瓣木棉。
她忽然明白,这座镶满瓷片的青云居,根本不是什么庇护所。那些流光溢彩的瓷片是笼子的栏杆,甜腻的娘惹糕是锁住喉咙的锁链,而她和那些华工一样,都是被困在里面的囚徒。唯一不同的是,华工们被毒药锁住了身体,而她,正被慢慢变成毒药本身。
夜色降临时,秀姑蹲在凤凰花丛前,看着那些被尸花汁滋养的花瓣。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手背上,与那些青纹融为一体。她摸出怀里的木棉船牌,冰凉的木头硌着掌心,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挖掘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铁锹铲土,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悄悄绕到后院,看见月光下,几个华工正往坑里埋什么东西。麻袋鼓鼓囊囊的,边缘渗出血迹,染红了脚下的红土。阿嬷站在坑边,举着铜烟枪,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文。当麻袋被土埋住时,秀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呜咽,像极了那天被砸背的阿福。
她捂住嘴,拼命才没叫出声。转身往回跑时,撞翻了墙角的花盆,碎瓷片划破了她的脚踝。血珠渗出来,滴在地上,竟被那些暗红色的泥土瞬间吸了进去,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回到房间,秀姑瘫坐在地上,看着胳膊上越来越清晰的青纹。那些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皮肤下游走、蔓延,最终在她的手肘处聚成个模糊的形状——像朵正在绽放的尸花。
窗外,陈雪卿房间的灯还亮着。秀姑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影子,像是有人在用银匕首在墙上刻画。那些影子忽明忽暗,像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她忽然想起雪卿说的话,想起那把银匕首上的木棉图案,心脏猛地跳起来。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UFJ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