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姑的指甲掐进掌心时，银匕首的寒光正贴着梳妆台镜面滑过。那抹冷色里浮着她自己的影子——脖颈缠着半旧的靛蓝头巾，露出的锁骨处爬着淡青色纹路，像被蛛丝裹住的蝶。这是第三十七天，她在青云居闻到尸花腐甜香气时，总会想起海面上那艘着火的船。
“姑娘的手稳得很。”陈雪卿的声音从珠罗帐后漫出来，带着刚饮过燕窝的黏腻。秀姑猛地将匕首按回锦盒，指腹擦过刀鞘上錾刻的缠枝纹，指尖忽然顿住。
那不是缠枝。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匕首上投下细碎的影。秀姑眯起眼，看见那些凹凸的纹路里藏着更小的符号：斜斜的撇像未开的花苞，横折勾裹着圈，最末那个符号是三瓣散开的弧线，像极了她在船桅上见过的标记——去年在新加坡港，那个独眼的水手提过“木棉开时，货自到”。
“这花纹倒别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指尖不自觉地那三瓣符号。忽然手腕一沉，匕首被人抽走，陈雪卿不知何时己坐起身，睡袍领口松着，露出颈间的羊脂玉坠。
“我娘留下的。”大小姐的指甲涂着凤仙花汁，捏着匕首转了半圈，“说是当年在湖南，一个老秀才给錾的。”
秀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湖南，女书。她在红十字会见过那些用方言写就的女性文字，字形扭曲如虫，却藏着外人看不懂的心事。
“能借我再看看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目光却黏在刀鞘末端的铜箍上。那里有道极细的缝，像是能旋开。
陈雪卿忽然笑了，眼尾的胭脂在月光下泛着红：“你倒是对它上心。”她将匕首递回来，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秀姑的手背，“不过小心些，阿嬷说这刀子邪性，前几日还看见她用柚子叶擦呢。”
秀姑接过匕首的瞬间，指腹己经摸到了铜箍的机关。是个极小的暗扣，需要用指甲往里按。她假装端详刀柄，拇指悄悄发力，只听“咔”的轻响，刀鞘末端竟弹开个指甲盖大的暗格。
里面卷着张泛黄的纸。
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她飞快地抽出纸片展开，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遒劲的字迹——“槟城同志鉴，军械己入港，待三月潮至……”末尾是个潦草的签名，像棵被风刮弯的树。
是孙中山的字。她在同盟会的秘密刊物上见过。
“好看吗？”
阿嬷的声音像条冰凉的蛇，缠上后颈。秀姑猛地回头，看见女管家站在门口，铜烟枪的烟锅里还燃着火星，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沟壑。
“阿嬷。”陈雪卿的声音陡然冷了，“我让秀姑帮我看看匕首。”
“大小姐忘了规矩？”阿嬷的烟枪在掌心敲了敲，火星落在青砖地上，“这匕首是嫁妆，岂能让外人碰？”她的目光扫过秀姑手里的纸片，烟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秀姑下意识地将纸片往袖管里塞，手腕却被阿嬷死死攥住。老妇人的指节像铁铸的，掐进她腕间的青纹里，疼得她倒抽冷气。
“藏什么？”阿嬷冷笑一声，另一只手己经探进秀姑的袖口，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她展开纸片的手抖得厉害，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烟袋杆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
“反贼……”她的声音嘶哑，忽然转身就往外走，“我要告诉老爷！”
“站住。”陈雪卿忽然下地，睡袍拖在地上像朵绽开的白昙，“阿嬷想告诉老爷什么？说我藏了乱党的东西？”
阿嬷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烟枪重新握在手里，枪口隐隐对着陈雪卿：“大小姐，您是陈家的人。”
“我先是中国人。”陈雪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儿，“阿嬷在陈家三十年，该知道哪些事能说，哪些事……烂在肚子里。”
秀姑忽然注意到，大小姐捏着匕首的手，指节泛白。而阿嬷的烟枪，枪管里似乎藏着什么硬物，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扭曲的画。秀姑的指尖还残留着银匕首的凉意，那三瓣木棉的符号仿佛烙进了皮肤里——原来这座镶满瓷片的牢笼，早就是革命党的密室。
阿嬷的喉结动了动，忽然将那张纸往烛火里送。秀姑眼疾手快地扑过去，却被老妇人一脚踹在胸口，撞在梳妆台上。瓷瓶落地的脆响里，她听见陈雪卿厉声道：“那是唯一的凭证！”
阿嬷的手顿在半空，烛火在她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光：“大小姐就不怕引火烧身？这宅子地下埋着的东西，够让陈家满门抄斩。”
“埋着的不只是东西。”陈雪卿走到秀姑身边，将她扶起来，玉坠在两人之间晃了晃，“还有二十年前，我娘用女书写下的血誓。”
秀姑这才看清，大小姐的睡袍下摆沾着泥土，像是刚从后院回来。而阿嬷的烟枪里，倒出来的不是烟丝，是几粒黑色的药丸——和每日灌进她嘴里的尸花汁液，气味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她是谁？”阿嬷的声音发颤，烟枪“当”地磕在桌角。
陈雪卿没回答，只是将银匕首重新插进秀姑手里，刀柄朝内：“能认出木棉标记的，不是外人。”
秀姑握紧匕首，暗格的边缘硌着掌心。她忽然明白，那些每日灌进喉咙的毒液，或许不是为了毒死她，而是为了测试她——测试一个曾在船桅上见过暗号的人，究竟有多少耐毒性。
阿嬷盯着她们看了半晌，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枪，转身往门外走：“天亮前，把东西藏好。厨房的绿椰糕该蒸了，英国领事馆的人，明早要来。”
脚步声渐远，陈雪卿才松了口气，扶住秀姑的肩膀。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淡淡的杏仁味——那是尸花蜜的甜香，也是毒药的味道。
“这匕首，”秀姑低声道，“是解码的钥匙？”
大小姐点头，将那张纸小心地折回暗格：“女书符号对应着码头的仓库编号。阿嬷是我娘的陪嫁，她怕我走老路，才一首盯着我。”她忽然笑了笑，眼尾的红胭脂晕开来，“但她不知道，我娘当年教我的第一句女书，就是‘木棉不开，死不休’。”
秀姑看着匕首上的三瓣符号，忽然觉得锁骨处的青纹不再那么疼了。那些爬在皮肤上的蛛丝，或许不是束缚，而是某种标记——标记着她从火海里逃出来，终究还是要走进另一场风暴里。
窗外的季风带着雨意刮过，青云居的瓷片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像无数个女人在低声说话。秀姑握紧银匕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毒花养女，而是握着密码的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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