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季的雨丝像浸了油的棉线，黏在青云居的琉璃瓦上。陈府正厅里，十二盏描金宫灯将空气烤得发烫，混着檀香烟气与南洋兰花的甜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今天是陈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厅内摆满了从苏门答腊运来的锡器、暹罗进贡的青瓷，最惹眼的是长案上层层叠叠的娘惹糕点——红龟糕泛着蜜色油光，绿椰糕裹着翡翠般的椰丝，黄梨酥的裂纹里嵌着金箔，每一块都像被阳光吻过，甜得能溺死人。
钟秀姑站在雕花屏风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的手腕被女管家阿嬷用红绸松松系着，看似体面，实则是防止她乱动乱碰的枷锁。三天前她偷看银匕首被抓，阿嬷没打她，只是每天给她灌的尸花汁液浓了三倍，现在她小臂上的青纹己经蔓延到虎口，像爬着一群冻僵的蜈蚣。
“秀姑，”阿嬷的声音像淬了椰壳炭的烟杆，“英国税务官琼斯先生最喜红龟糕，等会儿你亲自端过去。记住，要笑，露出你那口白牙——娘惹人家的养女，就得有个甜模样。”
秀姑垂着眼，看见阿嬷的铜烟枪斜插在腰间，烟嘴处的暗格半开着，露出里面银亮的探针——那是用来试毒的。可今天，这探针绝不会碰那些红龟糕。她早上在厨房帮忙揉面时，亲眼看见二太太把一小包银灰色粉末倒进红糖馅里，那粉末遇热后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像极了她在码头见过的水银。
“怎么，怕了？”阿嬷用烟杆尾端挑起她的下巴，眼底的笑纹里藏着冰，“放心，死不了。就是让琼斯先生泻上三天，忘了催缴橡胶园赋税的事罢了。陈家养你这副身子，不就是为了派这种用场？”
秀姑猛地别开脸，屏风外传来琵琶声。是陈雪卿在弹《望春风》，调子本该是柔婉的，此刻却弹得急促，像雨珠砸在铁皮上。她想起三天前被抓时，雪卿恰好路过，什么也没说，只给她丢了个眼色——当时雪卿指尖在琵琶弦上虚按了三下，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在数糕点的层数。
“时辰到了。”阿嬷推了她一把，“端稳了，摔了一块，就让你喝整碗尸花蜜。”
秀姑端起描金托盘，红龟糕的热气熏得她眼晕。穿过人群时，她看见雪卿坐在主位旁，穿着一身月白娘惹装，襟上绣着三瓣木棉。雪卿的琵琶己经停了，正用银签挑着一块绿椰糕，见她过来，忽然手腕一斜，银签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那瞬间，秀姑看清了雪卿脚边的阴影——她用绣鞋尖在青砖上画了个小小的“换”字。
琼斯先生是个红脸膛的英国人，正搂着穿旗袍的交际花说笑，胸前的金表链晃得人眼晕。“哦，漂亮的东方小姑娘。”他看见秀姑，举杯笑道，“这就是陈府养的‘尸花姑娘’？听说你的血能让花开花落？”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秀姑强压着恶心，将托盘递过去，指尖却在发抖。她知道，只要琼斯咬下一口红龟糕，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开始腹痛，然后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陈家就能趁机打通关节，拖延赋税。而她，就是递刀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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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的目光扫过餐桌，看见雪卿面前摆着一碟黄梨酥。黄梨酥是用菠萝蜜做的，甜得最烈，里面掺的是让人心跳放缓的曼陀罗粉——那是陈家对付不听话的华工头目的手段。她忽然想起雪卿今早换衣服时，故意让她看见衬里的血痕，那时雪卿轻声说：“甜东西吃多了，总得有解药。”
就在琼斯要把糕点送进嘴里时，秀姑忽然脚下一绊，托盘猛地倾斜。红龟糕滚落在地，其中两块恰好掉进雪卿面前的黄梨酥碟里。
“哎呀！”秀姑尖叫着去扶，趁机用袖口擦掉碟边的碎屑，将两块红龟糕拢进掌心，又把雪卿的黄梨酥推到琼斯面前，“先生恕罪！这黄梨酥更甜，是我们大小姐亲手做的！”
阿嬷的烟枪在腰间动了一下。雪卿忽然笑起来，端过那碟混了红龟糕的黄梨酥，用银叉叉起一块，对琼斯说：“先生别见怪，秀姑笨手笨脚的。这黄梨酥配您的威士忌最好，我替她赔罪。”
她话音未落，己经将那块黄梨酥吞了下去。紧接着，又叉起一块红龟糕，也送进嘴里。
“大小姐！”秀姑失声喊道。
雪卿冲她眨了眨眼，嘴角还沾着金箔碎屑。“急什么，”她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声音忽然低下去，“娘惹糕这么甜，得多吃两块才够。”
厅内的喧闹还在继续，没人注意到雪卿的脸色正在变化。首到她拿起第三块糕点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捂不住嘴角，殷红的血珠从指缝渗出来，滴在雪白的桌布上。
“雪卿！”陈老太太惊叫着起身。
琼斯吓了一跳，正要叫医生，雪卿却摆了摆手，抓起桌上的银簪，蘸着自己的血，在桌布上飞快地画了两个字。那字笔画扭曲，像两只蜷曲的小虫，只有秀姑看得懂——那是女书的“勿救”。
“是……是糕点有毒！”阿嬷突然尖叫起来，一把揪住秀姑的头发，“是这养女！她想害死大小姐和琼斯先生！”
秀姑被拽得头皮发麻，却死死盯着雪卿。雪卿的眼睛亮得惊人，正看着她颈间的玉坠——那是三天前雪卿塞给她的，说戴着能安神。此刻雪卿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玉坠。”
接着，她又咳出一大口黑血，染红了半张桌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倒在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那支银簪，簪尖的血珠滴在“勿救”二字上，像给这两个字盖了个鲜红的印。
秀姑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红绸上，和小臂的青纹融在一起。她知道，雪卿吞下的不只是双倍的毒，还有所有的怀疑。从今往后，她必须带着这具爬满青纹的身子，活下去，带着那把藏着秘密的银匕首，带着这桌布上的血字，走出去。
雨还在下，敲打着青云居的瓷片外墙，像无数只手在叩门。而屏风后的阴影里，秀姑悄悄握住了颈间的玉坠，那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藏着比毒药更烈的东西——是能烧穿整个南洋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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