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雪卿呕出的黑血气息钻进鼻腔。寿宴上的宾客早己作鸟兽散，英国税务官的尖叫还在雕花回廊里回荡，唯有挂在正厅的陈氏祖训匾额，在晃动的煤油灯光里投下斑驳暗影，像极了雪卿此刻脸上的血痕。
“扶我到妆镜前。”雪卿的声音轻得像季风里的蛛丝，指节却死死扣住秀姑的手腕。她颈间的翡翠玉坠在挣扎中滑出来，绿得发黑的玉石撞上秀姑腕间的银镯，发出一声细响，倒让秀姑想起初入青云居那晚，女管家阿嬷用铜烟枪敲碎毒蝎的脆响。
梳妆台上的菱花镜蒙着层血雾，雪卿对着镜子扯掉头上的珠花，金步摇滚落时撞翻了胭脂盒。她苍白的手指抚过镜沿刻着的缠枝纹，忽然笑起来，喉间的血沫随着笑声涌出：“你以为……阿嬷为什么总盯着我的嫁妆？”她偏过头，镜中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像幅被血浸过的工笔画。
秀姑这才注意到，雪卿的袖口不知何时被血浸透，藏在里面的银匕首正往下滴着暗红液体。那把錾刻着女书的匕首，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那些扭曲的符号像是活了过来，沿着雪卿的小臂蜿蜒爬行——竟与秀姑锁骨处因尸花毒浮现的青纹隐隐呼应。
“三瓣木棉。”雪卿突然抓住秀姑的手按在匕首柄上，“船桅上的暗号，你认得，对不对？”她的体温烫得惊人，掌心里的血却凉得像井水。秀姑猛地想起三个月前在码头看见的景象：英国巡逻艇经过时，华工们总会船桅上刻着的三瓣花，那时她只当是祈求平安的记号。
镜台抽屉被雪卿用最后力气拉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火漆封口的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正是朵木棉花。“同盟会南洋情报组，”雪卿的声音开始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像要呕出脏腑，“我是‘木棉’。”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珠溅在信纸上，晕成一朵朵细碎的红棉。
秀姑的指尖触到信纸的刹那，突然明白为何青云居的女眷总说大小姐留过洋的脑子不好使——雪卿那些被当作疯话的呓语，什么“赤道以北的星火”“穿西装的汉人”，原来说的都是这些藏在脂粉堆里的秘密。她想起雪卿弹奏《望春风》时，琴弦突然绷断的瞬间，那时还以为是琵琶年久失修，此刻才惊觉那断弦弹出的杂音，分明是摩斯电码的节奏。
“匕首是钥匙。”雪卿的视线开始涣散，却固执地把秀姑的手往自己颈间按，“玉坠……”翡翠贴着秀姑的掌心发烫，她摸到玉石背面有道极细的缝，像被指甲反复刮过的痕迹。当玉坠被撬开的刹那，片薄如蝉翼的绢布滑进秀姑掌心，带着雪卿体温的布面上，用银线绣着密密麻麻的纹路。
煤油灯突然爆出灯花，秀姑借着光亮看清了那是幅布防图。英国领事馆的位置被绣成朵绽开的罂粟，港口炮台的射程用金线标出，甚至连巡逻队换岗的时辰都用红丝线绣在角落。最让她心惊的是图右下角的针脚——那些看似杂乱的十字绣，竟是用湖南江永女书的笔法绣成，与她幼年在家乡见过的母亲的绣样如出一辙。
“我生母……是江永人。”雪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血沫从嘴角溢出时带着丝笑意，“她教我的女书，原是……防着陈家的眼线。”她的手指抚过秀姑腕间的银镯，那镯子内侧刻着的模糊花纹，此刻在血光里显出三瓣木棉的轮廓——那是秀姑记事起就戴着的旧物，据说是失踪的父亲留下的。
正厅突然传来阿嬷的脚步声，铜烟枪拄地的笃笃声越来越近。雪卿猛地将匕首塞进秀姑怀里，又把那叠信拢进梳妆台的暗格——那暗格竟藏在镜台背面的瓷板后，扳动刻着“卍”字的瓷片才能打开。“青纹会显形……”她推着秀姑往内室走，自己却转身挡在妆镜前，“用尸花汁抹匕首，能看见剩下的……”
秀姑被推进内室的瞬间，听见雪卿用女书低声念了句什么。后来她才知道，那句话翻译过来是“坤为地，藏万物”。内室的夹墙里阴冷潮湿，透过砖缝能看见阿嬷举着铜烟枪站在妆镜前，而雪卿正对着镜子，用染血的指尖在镜面上画着什么——那图案在灯光里渐渐清晰，竟是朵盛放的木棉。
夹墙的砖缝渗进夜风，带着尸花甜腻的香气。秀姑攥着那片藏着布防图的玉坠，忽然摸到翡翠背面刻着的小字。借着从砖缝漏进的微光，她看清那是两个女书字，合起来是“归处”。而此刻她怀里的银匕首，正隔着衣料发烫，像要把那些錾刻的密码，烫进她的骨头里去。
外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阿嬷尖利的叫喊。秀姑死死捂住嘴才没哭出声，她知道雪卿又在拖延时间了。内室的墙壁上挂着幅《槟城港全景图》，是用南洋贝壳镶嵌的，此刻在晃动的光影里，那些贝壳反射的光斑竟连成串，像极了海面上指引船只的灯语。
当阿嬷的脚步声终于远去，秀姑从夹墙里出来时，妆镜前只剩下摊开的信纸和染血的玉坠盒子。雪卿己经不在了，唯有菱花镜上那朵用血画的木棉，在灯光里静静开着，像在等待某个被海风遗忘的归人。而秀姑锁骨处的青纹，不知何时己蔓延到心口，在皮肉下隐隐发光，如同地图上被朱砂标出的秘密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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