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咬进皮肉的地方己经发了脓。珍珠数着第几个颠簸的日夜时,铁锈味终于被另一种更稠重的气息取代——那是腐殖土混着烂肉的腥甜,像她在陈府后院埋死猫时闻到的味道,只是被烈日蒸得更加暴烈。
押解的印度兵用步枪托砸了砸车厢板,马来语的喝骂混着英语的咆哮撞进耳膜。珍珠掀起破麻袋片的一角,看见铁丝网外的景象正一点点剥离文明的伪装:先是成片枯死的橡胶林,树干像被剥了皮的人骨;接着是散落的草席,底下露出半截发黑的脚掌;最后,一道灰银色的光带在焦土上蜿蜒开来,像条被斩成数段的巨蛇。
“去年修的。”邻座的阿桂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肋骨在某次反抗中被打断,说话时总像漏风的风箱,“听说铁轨铺到哪,瘟疫就跟到哪。”
珍珠的目光被铁轨缝隙吸了过去。旱季的阳光把铁轨晒得发白,可那些接缝处却凝着些黏稠的黑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痂。有段铁轨似乎刚被暴雨冲刷过,黑色黏液顺着枕木的纹路往下淌,在路基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反光里竟浮着几缕卷曲的黑发。
铁链哗啦作响,车厢门被猛地拉开。印度兵的皮靴踩着碎石子过来,枪托在每个人肩上敲过,像在清点牲口。珍珠被拽起来时,铁链的重量让她踉跄了一下,手腕上的皮肉己经和锈蚀的铁环粘在了一起。
营地像个被踩扁的蜂巢。数百顶草棚歪歪斜斜挤在铁轨两侧,棚子的立柱上拴着更多铁链,末端锁着面黄肌瘦的华工。他们的眼睛大多蒙着层白翳,看见新来的人,也只是麻木地眨眨眼,仿佛在看另一群迟早要腐烂的木头。
“去那边登记。”一个穿卡其布制服的英国人用生硬的粤语喊,手里的鞭子在掌心敲出脆响。他身后跟着个高个子女人,同样的制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利落,亚麻色的卷发用皮带束在脑后,鼻梁上架着副黄铜边眼镜。
珍珠注意到她胸前的铭牌:约瑟芬·怀特,工程师。
登记处的木桌腿陷在泥里,桌面摊着本厚厚的登记簿。轮到珍珠时,她刚报出自己的名字,约瑟芬突然上前一步,手里的黄铜测量仪抵住了她的下巴。
“张嘴,检查牙齿。”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南洋土生华人的口音,尾音微微上翘。
珍珠僵住了。在陈府,只有准备被卖掉的黑奴才会被这样检查牙齿。她下意识想偏头,测量仪的铜嘴己经顶到了牙龈,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牙齿健康才能干活。”约瑟芬的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清表情。她的拇指在测量仪背面轻轻一推,一根细如发丝的钢针突然从铜嘴侧面弹出来,快得像蚊子叮了一下,刺在珍珠口腔内侧的黏膜上。
珍珠尝到了铁锈味。不是铁链的锈,是更尖锐、更崭新的金属腥气。
“下一个。”约瑟芬收回测量仪,在登记簿上草草画了个十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盖过了珍珠喉间的哽咽。
当铁链再次被锁住时,珍珠悄悄舔了舔内侧的牙龈。那里果然留着个细小的伤口,而伤口上,粘着点什么硬硬的东西。她借着低头系草鞋的动作,用舌尖卷出那东西——是枚米粒大小的钢钉,钉头上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T.S.P.
远处的铁轨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一列空载的火车正慢吞吞地驶过去年修建的路段,车轮碾过那些黑色黏液时,竟溅起了星星点点的黑沫,落在路基的碎石上,像一群突然炸开的虫子。
珍珠把那枚钢钉死死含在舌下。金属的凉意透过舌尖传遍全身,让她在这炼狱般的热浪里,第一次清醒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像一颗被埋在铁轨下,却偏要生根发芽的种子。
铁链在碎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珍珠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去年修建的那段铁轨尽头。那里搭着个歪斜的木架,晾着些破烂的工装,布料上的深色污渍被晒得发亮,细看竟像无数双手抓挠出的痕迹。有个华工正背着铁轨夹板往那边走,脚一滑摔倒在路基上,整个人扑在那些黑色黏液里,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掌心却像被胶水粘住似的,揭起时带起一片暗红的皮肉。
“别碰!”阿桂突然扯了扯珍珠的衣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上下滚动,“那是‘血油’。去年有批福建佬不肯连夜赶工,被监工捆在铁轨上,火车开过去……骨头渣子都嵌进缝里了。”他说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在滚烫的石头上,瞬间就蒸发了,“天热的时候化不开,下雨才渗出来,沾了就烂手。”
珍珠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被铁链勒出的灼痛感。她看见那个摔倒的华工正用牙齿撕扯粘在掌心的黑黏液,嘴角很快也沾上了那东西,像抹了层劣质的柏油。
登记处的队伍往前挪了挪。珍珠注意到约瑟芬制服的袖口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没擦干净的铁锈。有个印度监工拿着藤鞭走过来,用英语呵斥约瑟芬动作太慢,女人转过身时,珍珠瞥见她腰间挂着个铁皮盒子,锁扣是黄铜做的,阳光下闪着冷光,和刚才抵在她下巴上的测量仪是同一种质地。
“张嘴。”约瑟芬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对着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老妇哆哆嗦嗦地张开嘴,露出只剩两颗门牙的牙床,测量仪刚凑过去,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滴在约瑟芬的制服裤脚上。
印度监工立刻扬起了藤鞭。约瑟芬突然抬手挡住,用流利的印地语说了句什么,监工的动作顿住了,悻悻地骂了句脏话,转身走向别处。珍珠盯着女人沾了血痰的裤脚,看见她弯腰登记时,裤管绷紧,露出脚踝上一圈细密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形状和自己手腕上铁链的压痕惊人地相似。
轮到珍珠时,她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约瑟芬的测量仪刚碰到她的下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刚才那个摔倒的华工不知怎么挣脱了看守,正疯了似的往铁轨那头跑,他的草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发烫的铁轨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块被烤焦的肉。
“抓住他!”英国指挥官的咆哮声响起。枪声突然炸响,华工的身体猛地顿住,接着像段断木似的栽倒在铁轨缝隙里,涌出的血很快和那些黑色黏液混在了一起。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边吸引时,珍珠感觉到测量仪的铜嘴轻轻往她口腔内侧顶了顶。这次她没躲,舌尖敏锐地捕捉到那根细钢针弹出的瞬间,还感觉到约瑟芬的指尖在测量仪背面快速敲了三下——笃,笃笃,节奏像某种暗号。
钢钉落在舌尖的刹那,珍珠飞快地用牙齿咬住,借着低头咳嗽的动作咽了下去。喉咙被硌得微微发疼,那点尖锐的金属感却让她异常清醒。她看见约瑟芬在登记簿上画的十字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弯钩,像只正在啄食的鸟。
队伍继续往前移动。珍珠经过约瑟芬身边时,故意让铁链在地上拖出更长的声响。女人正用手帕擦着裤脚上的血痰,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与珍珠撞了个正着。那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冷漠,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东西,像铁轨下埋着的火种。
远处的火车还在慢慢行驶,车轮碾过华工倒下的地方,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珍珠摸了摸喉咙,那里还残留着钢钉划过的微痛。她知道那三个字母不是随便刻的,就像约瑟芬脚踝上的疤痕,就像铁轨缝隙里永远擦不干净的黑黏液,都藏着这个营地不愿示人的秘密。
草棚的阴影投了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试图挣脱锁链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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