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月亮像块蒙尘的铜板,斜斜挂在槟榔树梢。珍珠躺在草棚角落,听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这是营地的夜曲,每声咳嗽里都裹着将死的潮气。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布包,里面是文嫂白天塞给她的东西:半块晒干的芭蕉叶,一撮灰扑扑的草木灰,还有片磨得发亮的薄铁皮。
“来。”文嫂的声音从黑暗里浮出来,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她的草席在最里头,离漏风的棚壁最远,却总透着股草药混着血的气味。珍珠爬过去时,膝盖碾过草屑里的沙砾,硌得生疼。
文嫂摸出个巴掌大的磁石,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经血是好东西,”她掀开自己的粗布裙,露出系在腰间的布条——那布条比寻常的要沉些,边角缝着圈暗线,“铁都在血里呢,跟地里的矿一样。”
她拆开布条,中间果然夹着片薄铁皮,边缘被经血浸得发黑,摸上去黏糊糊的。“把草木灰撒上去,”文嫂的手在黑暗里很稳,“吸潮气,还能止血。铁片要缝在中间,让血慢慢渗进去。”
珍珠学着她的样子,用粗糙的麻线把铁皮缝进布条。指尖触到自己刚换下来的布条,那股带着铁腥的温热让她想起小时候在码头,看见受伤的搬运工用灶心土敷伤口。“为什么要留着这个?”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醒旁边昏睡的女工。
文嫂没立刻回答,只是把缝好的布条叠成方块,塞进草席下的陶罐里。罐子里己经堆了不少,层层叠叠像摞着些深色的砖。“你见过铁轨生锈吧?”她突然说,“锈得快的,风吹雨打半年就烂了。锈得慢的,能撑过一个旱季。”
珍珠想起白天看到的铁轨,那些接缝处的黑色黏液,还有车轮碾过时溅起的黑沫。“他们说那是……”她没敢说下去,那些关于枕木下埋着人的传言,在华工里像瘟疫一样蔓延。
“是血。”文嫂的声音像淬了冰,“活人的血能让铁活,死人的血只会让铁烂。”她摸出磁石,在自己的布条上慢慢划过,铁皮被吸得微微发颤,边缘渗出些暗红色的粉末。“血里的铁,用磁石能聚起来。聚得多了,就能让铁轨……认亲。”
后半夜,营地渐渐静了。巡夜的印度兵脚步声远了,文嫂突然吹了声低低的口哨。草棚里陆续亮起几点微光,是女工们摸出的火折子,在手掌里拢成小小的光球。
“跟我来。”文嫂佝偻着背,像只夜游的老獾,带头钻出草棚。珍珠跟着站起来,腰间的布条沉甸甸的,铁皮贴着皮肤,像块会发热的烙铁。
二十多个女工排成一列,沿着铁轨边缘的阴影往前走。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铁轨上,像一串被钉住的魂。文嫂停在一段新铺的铁轨前,这里的枕木还是湿的,隐约能闻到松脂和汗的味道。
“唱吧。”她朝最年轻的阿春点了点头。
阿春的声音发着抖,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丝线。她唱起了家乡的童谣,是哄孩子睡觉的调子,讲的是月亮娘娘带着迷路的小孩回家。唱到一半,她突然哽咽起来,旁边的女工接着唱下去,一个接一个,调子渐渐变得整齐,像溪水顺着河床流淌。
珍珠也跟着唱。她唱的是陈府厨娘教的,讲的是摇着橹的船,载着满舱的白米,顺着珠江漂啊漂。唱着唱着,她发现铁轨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那些黑色黏液,而是更细微的、亮晶晶的光点,像撒了把碎星星。
“看,”文嫂的声音带着笑意,“他们听见了。”她从陶罐里摸出块浸过血的铁皮,用磁石慢慢刮着,暗红色的粉末落在铁轨上,光点立刻围拢过来,像群贪食的蚂蚁。
女工们轮流上前,把自己布条里的铁皮取出来,用磁石刮下血粉,撒在铁轨缝隙里。每个人撒完,都会对着铁轨拜三拜,然后从发髻里抽出一缕头发,埋进路基的碎石下。
“头发记得路。”文嫂一边埋头发,一边喃喃自语,“身体回不去,就让头发替我们走。等铁轨锈穿那天,头发会带着魂,顺着枕木根往南,漂过大海,回到家门口……”
珍珠也抽出一缕头发,埋进碎石里。指尖触到铁轨的接缝处,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呼吸。她想起文嫂的话,死人的血会让铁烂,那活人的血呢?
回到草棚时,天边己经泛白。文嫂把陶罐里的血布倒出来,用磁石一块块吸过,收集起的血粉装进个小布袋,又往里面撒了把硫磺粉——那是她用三顿饭换来的,据说能让铁更“怕”这味道。
“这是我们的血库。”她把布袋递给珍珠,“等攒够了,就让这铁路知道,谁才是埋在土里的根。”
珍珠接过布袋,沉甸甸的,像揣着一捧跳动的心脏。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凄厉得像哭,她却突然笑了——那些以为能锁住她们的铁链,那些以为能压垮她们的铁轨,总有一天,会记得这些女人的血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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