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铁锈味斜斜砸下来时,珍珠正用碎瓷片刮着铁轨上的黑泥。文嫂举着油纸伞站在她身后,伞骨上还缠着半块月经布条,暗红的汁液顺着竹骨往下滴,在枕木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痕迹。
“快点,后半夜要转北风。”文嫂的声音压得很低,手里的磁石在铁轨上扫过,吸附起的铁屑混着经血凝成的硬块簌簌掉落,“鸦片膏够不够?”
珍珠首起身,后腰的旧伤被雨水泡得发疼。她望着远处营地的灯火——那片昏黄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隐约有枪声撕破雨幕。“够了,”她把瓷片塞进怀里,掌心被边缘割出的血珠滴在铁轨上,立刻和暗红的颜料融成一片,“阿桂那边动手了,印度兵要撤回来。”
二十多个女工正沿着铁轨散开,每人手里都攥着块浸透经血的破布。她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整齐,像在田埂上插秧的农妇,只是此刻播撒的不是谷种,而是混着铁屑、磁石粉和血的浆液。去年留下的黑色黏液被雨水冲得发胀,在枕木缝隙里微微蠕动,被新涂的经血盖住时,发出细碎的滋滋声。
“唱起来。”文嫂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在雨里飘得很远,像寺庙里的引磬。立刻,断断续续的童谣顺着铁轨蔓延开——那是女工们从不同省份带来的调子,有的像摇蓝曲,有的带着哭腔,混在一起竟奇异地压住了远处的枪声。
珍珠也跟着哼起来。那是她小时候在陈府听奶妈唱的,唱的是珠江边的荔枝熟了,可此刻唱着唱着,舌尖却尝到了铁锈和经血的腥甜。她蹲下身,用手指把浆液抹进铁轨接缝最深处,那里藏着约瑟芬塞给她的钢钉,一枚枚嵌在木头里,像排细密的牙齿。
“这法子真能成?”旁边的阿香突然问,她的手在发抖,上个月刚被监工打断了小指,现在蜷曲的指节上还沾着暗红的颜料,“文嫂,你说……亡魂真能听见?”
文嫂没回头,她正用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把浆液压实。“不是给亡魂听的,”她的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笃定,“是给这铁路听的。它喝了太多血,该认认咱们的味道了。”
雨突然大了起来,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珍珠看见文嫂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一股浓烈的甜香混着苦涩漫开来——那是块黑褐色的鸦片膏,在雨里泛着油光,边缘还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祖传的方子。”文嫂用指甲刮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填进铁轨最宽的那条接缝里,动作像在给佛像贴金箔,“我男人当年跑船,说鸦片遇热蒸腾起来,能让恶鬼现形。”她忽然抓住珍珠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皮肉里,“你记住,等会儿听见火车响,不管看见什么都别回头。”
珍珠点点头,指尖触到文嫂掌心的老茧——那是双缠过足又强行放开的脚,掌心却比男人还粗糙。远处的枪声渐渐稀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阿桂带着十几个华工冲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削尖的木棍或石块。
“英国佬要开火车撞过来!”阿桂的嗓子哑得像破锣,他的断肋处渗着血,把破褂子染得发黑,“约瑟芬刚从调度室跑出来,说他们要用车头清路!”
珍珠心里一紧。约瑟芬昨晚偷偷塞给她一张草图,上面画着火车的行驶路线,用红笔圈出了三段最陡峭的下坡。“让弟兄们去扳道岔,”她喊道,“把火车引到三号路段!”
雨幕里突然传来汽笛声,悠长而凄厉,像头受伤的野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两道昏黄的车灯刺破雨雾,正沿着铁轨缓缓驶来——速度比预想中快得多,车轮碾过积水的铁轨,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快躲起来!”文嫂一把将珍珠拽到路基下的灌木丛里。其他女工也纷纷隐蔽,只有文嫂还站在铁轨旁,手里攥着最后一块鸦片膏。她仰着头,雨水顺着她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细流。
“我男人死在这铁轨下,”她对着驶近的火车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要回家种甘蔗……”
火车越来越近,车灯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珍珠看见文嫂突然扑向最后一段铁轨,将整块鸦片膏狠狠摁进接缝里,然后迅速滚下路基。几乎就在同时,火车头带着轰鸣碾过那段铁轨,车轮与铁轨摩擦产生的火花瞬间点燃了什么——一股灰白色的烟雾突然从接缝处冒出来,被车轮卷起,像条扭动的蛇。
“来了!”文嫂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却不是害怕。
珍珠捂住口鼻,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去。那烟雾被火车拖着向前蔓延,遇热后急剧膨胀,在雨里凝成一团团翻滚的白雾。更奇怪的是铁轨——那些嵌着钢钉的接缝处突然开始震动,起初是细微的嗡鸣,随着火车加速,嗡鸣渐渐升高,变成尖锐的啸叫。
那啸叫不像金属摩擦,倒像无数人在同时哭喊。有男人的嘶吼,有女人的啜泣,还有孩童的咿呀声,混在火车的轰鸣里,听得人头皮发麻。珍珠突然想起去年在铁轨缝隙里看到的黑发,那些被蒸汽熏得发白的骸骨,还有阿桂说过的“铁轨铺到哪,瘟疫就跟到哪”。
“是他们在叫……”阿香躲在旁边,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些死了的人……”
火车冲进白雾里的瞬间,异变陡生。驾驶舱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珍珠看见几个英国工程师从车窗里滚出来,他们像疯了一样在铁轨旁打滚,手里的枪胡乱朝空中射击,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鸦片烟起作用了!”阿桂兴奋地低吼。珍珠却注意到,那些白雾里似乎浮现出模糊的人影,有的穿着华工的破褂子,有的裹着草席,正随着火车向前奔跑。
更诡异的是铁轨的啸叫。它随着火车的行驶不断变化音调,时而像婴儿啼哭,时而像女人呼救,最尖厉的时候竟清晰地传出一句粤语的咒骂——和珍珠小时候听码头力夫骂过的一模一样。
“是钢钉在响!”珍珠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嵌在接缝里的钢钉被火车震动,又被经血里的铁屑牵引,竟真的发出了类似人声的共振。她想起约瑟芬说过的话:“金属有记忆,你喂它什么,它就记着什么。”
火车头突然脱轨了。它像匹受惊的马,猛地冲向侧面的泥地,车厢一节节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白雾随着惯性弥漫开来,笼罩了整片营地。珍珠看见那些印度兵站在雾里,一个个眼神发首,手里的步枪掉在地上也没察觉——他们的眼前,大概正上演着最恐惧的幻觉。
“动手!”文嫂一声令下,女工们从灌木丛里冲出来,手里的木棍和石块砸向那些失魂落魄的士兵。阿桂带着华工们扑向翻倒的火车,车厢里传来英国人惊恐的尖叫,很快被更密集的呼喊淹没。
珍珠站在铁轨旁,看着那道灰白色的烟雾渐渐散去。雨还在下,冲刷着铁轨上的暗红颜料,却冲不掉那些嵌在接缝里的钢钉。它们还在微微震动,发出余韵悠长的嗡鸣,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
文嫂走到她身边,脸上沾着泥和血,嘴角却带着笑。“听见了吗?”她指着铁轨,“它们在跟咱们说话呢。”
珍珠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铁轨上。那嗡鸣里,她仿佛真的听见了熟悉的乡音——有奶妈的童谣,有码头的号子,还有无数个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人,在黑暗里发出的、终于被听见的声音。
远处,脱轨的火车正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雨幕。而那道蜿蜒的铁轨,在雨水中泛着暗红的光,像条终于睁开眼的巨蛇,静静盘踞在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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