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煤烟味斜斜砸在“大南洋药业”的木牌上，把“大南洋”三个字泡得发胀。珍珠拎着竹篮站在黑漆大门外，和服下摆沾着的泥浆正往下滴——那是她用三个铜板从码头手里租来的行头，领口的樱花刺绣歪歪扭扭，像是用脚趾绣的。
“什么人？”门内传来粗嘎的日本话。竹帘被掀开条缝，露出双戴着金戒指的眼睛，在珍珠的和服上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她腕间的玉镯上。那是秀姑给的，翡翠里裹着点血丝，像块凝固的肝。
“找佐藤掌柜。”珍珠低下头，故意让鬓角的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她练了三天的日本腔调，此刻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股生涩的甜，“我男人染了鼠疫，听说这里有特效药。”
竹帘猛地拉开，穿和服的侍女用木屐尖踢她的竹篮。里面的草药撒出来，艾草和苍术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晕出绿痕。“佐藤大人不见脏人，”侍女的汉语比珍珠的日语还难听，“特效药是给欧洲老爷准备的，你们华人……”
“让她进来。”门内突然传来个低沉的声音。珍珠抬头，看见个穿西装的矮胖男人站在天井里，金表链在潮湿的空气里闪着冷光。他的脸像被水泡发的馒头，唯独眼睛亮得惊人，正盯着她腕间的玉镯。
药库在主楼的地下室，空气里飘着股樟脑和霉味。佐藤踩着木屐走在前面，和服后领露出的脖颈上，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和约瑟芬后背的胎记惊人地相似。珍珠的心跳突然乱了半拍，指尖攥紧了藏在袖管里的刀片。
“华人区死了多少？”佐藤突然回头，嘴角挂着笑，像在谈论天气。
珍珠数着楼梯转角的灯笼：“昨天烧了三车尸体，紫黑色的。”
佐藤的金表链晃了晃：“可惜了，都是好劳力。”他推开沉重的铁门，里面的景象让珍珠倒吸口冷气——数十个樟木箱堆到屋顶，每个箱子上都贴着“特效药”的标签，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得标签上的日期泛着白。
明治西十西年二月十六日。
珍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今天是宣统三年西月廿一，鼠疫爆发不过半月，这解药竟早产了三个月？她假装整理和服下摆，趁机掀开最底层的箱子，瓷瓶上的菊花纹章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和约瑟芬抽屉里那张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这些药，”珍珠的声音发颤，“能救多少人？”
佐藤突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算盘，黑檀木的珠子打得噼啪响。“一个欧洲人抵十个华人，”他拨着珠子，“这些够救两百个欧洲人，或者……”他故意顿住，算盘珠停在“两千”的位置。
珍珠盯着那些黑珠子，突然发现它们比寻常算盘珠沉得多。她趁佐藤转身点算箱子的功夫，悄悄摸出颗滚落在地的珠子，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蕉风椰雨录：下南洋的女人最新章节随便看！指尖碾过磨损的边缘——断面露出象牙般的质地，还带着点腥甜的余味。
“这珠子……”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佐藤转过身，金戒指在算盘上划了道痕：“用病死的华人指骨做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比象牙便宜，还辟邪。”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佐藤脸色一变，抓起账本往外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铁门“哐当”锁上时，珍珠听见他对守卫说：“看好这女人，她的玉镯值三瓶特效药。”
气窗的铁栏杆锈得厉害。珍珠用刀片撬动第三根栏杆时，指甲被磨出了血。她爬进箱子堆时，樟木的香气突然变得刺鼻——箱底的缝隙里塞着张油纸，上面用日文写着“细菌弹试验品回收清单”，旁边画着个熟悉的符号：三瓣木棉。
是同盟会的标记！
珍珠的心猛地跳起来。她想起秀姑说过的尸花实验室，想起约瑟芬后背的胎记，突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药库。樟木箱的夹层里藏着更惊人的东西——十几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东南亚的港口，每个港口旁都标着“投放点”。
“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珍珠对着空荡的仓库低语，指尖划过“新加坡港”的标记，那里被画了个醒目的骷髅头。
消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珍珠把油纸塞进和服领口，正准备从气窗爬出去，却听见铁门外传来争执声。佐藤的吼声混着枪声炸开，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她趴在气窗上往下看，月光里，穿黑制服的人正拖着佐藤的尸体往卡车走，领头的人举着面太阳旗，袖章上绣着“黑龙会”三个字。
警笛声突然停了。珍珠看见秀姑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手里举着盏灯笼，灯影里的三瓣木棉在雨里轻轻摇晃。她抓起两瓶特效药从气窗跳下去，瓷瓶撞在地上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文嫂说过的话：“甜东西里藏着毒，毒东西里……或许藏着活路。”
卡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珍珠把油纸塞进灯笼底座，看着樟木箱在火里噼啪作响，标签上的早产日期被火焰舔舐着，蜷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她往华人区跑时，袖管里的指骨算盘珠硌着肋骨，像块正在发烫的烙铁。
雨又下了起来。珍珠跑过隔离区的竹篱笆时，看见华工们正用石块撞击木桩，李医生带着印度兵举着枪赶来，却在看见她手里的瓷瓶时突然停住——瓶身上的菊花纹章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只睁着的独眼。
“那是大南洋的药！”有人喊道。
珍珠突然举起瓷瓶往地上砸，紫黑色的液体溅在竹篱笆上，立刻冒出白烟。“这不是解药，”她对着人群大喊，声音被雨声撕得粉碎，“是他们用我们的血熬的毒！”
竹篱笆外，秀姑举着灯笼站在雨里，灯影里的三瓣木棉忽明忽暗。珍珠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要抢的不只是解药，是整个东南亚华人的活路。而那些早产的药瓶，那些指骨做的算盘珠，终将变成烧穿殖民枷锁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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