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局的告示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在樟木板上的。钟秀姑站在妈祖庙残垣下,看着“焚烧华人区”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的焦黑像在淌血。英国士兵正往竹篱笆上泼火油,油星溅在石板路上,被赤脚华工踩出一串带火星的脚印。
“明晚子时,”娘惹帮会的阿珠婆用银簪挑开告示一角,簪头的碎钻映出她眼角的刀疤,“他们要学1894年的香港,把咱们连人带菌烧个干净。”她的粗布裙下摆沾着尸花汁液,暗紫色的痕迹在雨里洇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秀姑摸了摸怀里的玻璃药瓶,里面的尸花毒素泛着幽蓝的光。三天前从马丁神父的铁柜里找到的配方还攥在手心:“尸花花粉三钱,鼠疫杆菌荚膜一份,遇高温则显幻……”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皱,末尾那句“慎用,恐招厉鬼”却格外清晰。
“火油在码头仓库。”阿珠婆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口,指向港口方向。帮会的姐妹们正蹲在街角剥芭蕉,翠绿的蕉叶在她们膝间堆成小山,每张叶背上都用炭笔写着个“火”字。“我们的人混进了搬运队,能换出一半火油。”
秀姑望着华人区纵横交错的小巷,突然想起青云居的瓷片迷宫。她蹲在地上,用树枝蘸着雨水画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三条主巷要铺湿棉被,蕉叶塞在缝隙里。”她在图中央画了个圈,“医院的供水塔必须在子时前……”
“我去。”珍珠的声音从妈祖像后传来,和服己经换成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从日本药库抢来的短刀。她的手腕上还留着玉镯压出的红痕,“约瑟芬说医院的水管有暗阀,从洗衣房能钻进去。”
夜风带着咸腥味灌进巷口时,搬运队的牛车正碾过石板路。阿珠婆的儿子阿海赶着领头的车,车辙里漏下的火油在月光下泛着银亮——那是掺了桐油的假货,烧起来旺却不持久。真正的火油被分装在几十只陶罐里,藏在帮会的菜窖中,罐口封着浸过尸花汁液的棉纸。
秀姑蹲在医院围墙外,看着珍珠像只猫钻进洗衣房的气窗。墙角的蟋蟀突然停了声,她知道那是信号——供水塔的暗阀己经打开。玻璃药瓶被裹在三层油布里,她摸着瓶身的弧度,想起陈雪卿临死前的眼睛,也是这样泛着幽蓝的光。
“时辰到了!”阿珠婆的银簪在夜色里划出冷光。远处突然亮起三堆火,那是帮会在三条主巷点燃的引火物。火舌舔舐着湿棉被,却只冒出滚滚白烟,蕉叶在高温下卷曲,释放出呛人的绿雾——那是用香兰叶和硫磺熬的烟,能让火势绕着走。
秀姑趁机翻墙进入医院,供水塔的铁梯锈得一碰就掉渣。她拧开塔顶的盖子时,听见下方传来殖民者的笑声——李医生正和几个军官举着酒杯,谈论着“净化完毕后建高尔夫球场”。玻璃药瓶投进水里的瞬间,她仿佛看见无数方形瞳孔在涟漪里沉浮。
子时的钟声从圣安德烈教堂传来。殖民当局点燃的火舌终于舔上华人区的木屋,却在碰到湿棉被时猛地顿住,白烟在夜空里聚成朵巨大的莲花,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紫。医院方向突然响起尖叫,秀姑趴在围墙上往下看——
殖民者们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开枪,嘴里喊着“别过来”“紫黑色的手”。李医生举着手术刀追自己的影子,大喊“我的眼睛变成方形了”。那些混了尸花毒素的饮用水,顺着水管流进每个病房,让他们看见所有被当作实验品死去的华工,正从火光里列队走来。最前头的是117号,他胸前的编号铁牌在火中发亮,身后跟着马丁神父,咯血的嘴角还叼着半张实验记录。
“他们来了……”秀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阿珠婆的姐妹们举着蕉叶火把,在防火带内侧跳起娘惹的祈雨舞,银饰碰撞的脆响混着华工们的呐喊,竟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声。珍珠从医院跑出来,手里捧着本染血的账簿:“找到他们的实验记录了!还有……”
她的话被更响亮的枪声打断。殖民军官们对着幻觉里的幻影疯狂射击,子弹穿透火焰,却打在自己人的帐篷上。有个军官突然抱着头跪倒,哭喊着“放过我吧阿明”——那是三个月前死在解剖台上的华工编号。
天快亮时,火渐渐熄了。秀姑站在防火带的中心,脚下的焦土还在发烫。莲花状的白烟散去后,灰烬里浮现出数百个血色脚印,大小深浅各不相同,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港口。
“他们要回家了。”阿珠婆把银簪插进发髻,簪头沾着的尸花汁液在晨光里闪着红,“就像文嫂说的,头发记路,血也记路。”
秀姑摸出怀里的玻璃碎片,昨夜的毒素己经随着蒸汽散尽,只剩下点淡淡的腥甜。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挂着三瓣木棉旗的船正缓缓驶离港口,珍珠说那是帮会联系的同盟会船只,要把实验记录送到香港。
“焚城烧不掉债。”珍珠的声音带着烟熏的沙哑,“这些脚印会跟着他们,到天涯海角。”
秀姑望着那些血色脚印,突然想起马丁神父显微镜下的鼠疫杆菌,想起它们外壳上的S-017编号。她知道,这场用火焰和幻觉写就的反抗,不过是个开始。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港口的船帆上时,她仿佛看见陈雪卿的银匕首在浪尖闪烁,那些刻着女书的纹路里,正流淌着整个南洋的华人血。
晨光漫过防火带的焦痕时,秀姑弯腰拾起半片烧焦的芭蕉叶。叶背的“火”字己被熏成漆黑,边缘却还留着点翠绿,像未熄的火星。阿珠婆的姐妹们正用竹筐收集灰烬里的血色脚印,那些凝结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沾在筐底竟洇出淡淡的木棉纹——和同盟会旗帜上的图案一般无二。
“这些要埋在码头的榕树下。”阿珠婆往筐里撒了把香兰籽,香气混着焦味漫开来,“让海风吹过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名字回家。”珍珠突然拽了拽秀姑的衣袖,指向医院方向:昨夜李医生疯癫的病房窗口,不知何时飘起了块白布,上面用鲜血画着个方形瞳孔,正对着港口的船帆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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