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霹雳州像被扔进了熔炉。太阳把铁轨烤得泛出蓝白色的光，空气里飘着橡胶树汁液的腥甜，混着汗水与腐殖土的酸臭，在连绵的棕榈林间蒸腾成一片扭曲的热浪。珍珠的铁链在脚踝上烙出暗红的血痕，每走一步，铁环撞击的脆响都会惊起几只绿头苍蝇，它们嗡嗡地盘旋在队伍后方——那里拖着三个己经发臭的躯体，皮肤像晒皱的牛皮纸，肚子却异常鼓胀，仿佛灌满了雨季留下的泥水。
“往北边看。”身旁的女人突然用粤语低语。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珍珠转头时，看见一张被疟疾折磨得蜡黄的脸，眼窝深陷，却嵌着两颗异常亮的眼珠。女人下巴朝左前方努了努，那里是去年修好的一段铁轨，锈红色的钢轨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油光，缝隙里渗出的黑色黏液正顺着枕木往下滴，在碎石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被苍蝇叮得泛起细密的涟漪。
“那是……”珍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想起离开槟城前，陈美玉塞给她的那包晒干的艾草，说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就烧一点。可现在她两手空空，只有铁链在手腕上勒出的紫痕。
“是血。”女人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去年埋在底下的，天热就冒出来了。”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像只被踩扁的虾，珍珠看见她领口露出的锁骨上，有个被烙铁烫出的“猪”字——那是殖民者给华工打的印记，就像给牲口烙印一样。
队伍在营地入口停下时，珍珠闻到了鸦片的味道。不是陈美玉抽的那种上等烟膏，而是掺了锯末的粗制鸦片，混着汗味从帆布帐篷里飘出来，熏得人头晕。几个裹着白头巾的印度监工正用藤条抽打一个试图逃跑的华工，那人的脚踝被铁镣磨得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珍珠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营地中央的高台上——那里站着个穿白色亚麻西装的女人，皮肤是浅棕色的，头发卷曲，正用英语对着监工们说着什么，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那是约瑟芬工程师。”刚才说话的女人又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中英混血，她爹是工头，娘是槟城来的。”她突然往珍珠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冰凉坚硬，珍珠攥紧拳头，感觉那是块边缘锋利的铁片。“她会说粤语，”女人眨了眨眼，“小心点，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骑在我们头上的。”
当晚珍珠被分到了女工帐篷。帆布上满是破洞，月光从洞里钻进来，照亮了地上铺着的干草，草堆里爬着密密麻麻的臭虫。二十多个女人挤在一起，呼吸声、咳嗽声、磨牙声混在一起，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珍珠躺在草堆上，摸着白天藏在袖口里的铁片——那根本不是铁片，而是块被打磨过的磁石，表面光滑，边缘锋利得能割破皮肤。她想起陈美玉说过，磁石能吸铁，也能吸“不干净的东西”，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帐篷帘被掀开时，珍珠迅速把磁石塞进嘴里，用牙齿咬住。一个穿着工装裤的身影走了进来，月光勾勒出她高挑的轮廓，是约瑟芬。她手里拿着个黄铜制的仪器，看着像望远镜，却比望远镜短粗，镜头上蒙着层灰。“都起来，”她用生硬的粤语说，“检查身体，有传染病的去隔离帐篷。”
女人们慢悠悠地爬起来，没人敢抬头看她。约瑟芬走到一个年轻女孩面前，举起仪器对准她的脸，镜头离女孩的眼睛只有几寸远。“张嘴，”她说，女孩哆嗦着张开嘴，约瑟芬盯着她的牙齿看了几秒，摇摇头，又走向下一个人。珍珠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感觉磁石的棱角硌着牙龈，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轮到珍珠时，她死死咬住磁石，生怕一开口就掉出来。约瑟芬举起仪器，镜头对准她的脸，珍珠看见镜片里映出自己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牙齿不错，”约瑟芬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诡异，“没有虫牙，适合干重活。”她的手指突然碰到了珍珠的下巴，冰凉的指尖在她嘴唇上擦过，珍珠感觉磁石在嘴里动了一下，差点吞下去。“好好干活，”约瑟芬的声音压低了，几乎是贴着珍珠的耳朵，“小心那些钢钉，它们不是普通的钉子。”
约瑟芬走后，珍珠把磁石吐出来，发现上面沾着血丝。她借着月光仔细看，发现磁石背面刻着个小小的“钉”字，刻痕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帐篷里的女人都睡着了，只有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珍珠把磁石藏进头发里，贴着头皮的地方冰凉一片，她想起约瑟芬最后那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那些钢钉，到底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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