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太阳像个永不熄灭的火球，把铁轨晒得能煎熟鸡蛋。珍珠和其他女工被派去给新铺的铁轨刷防锈漆，漆是红褐色的，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沾在皮肤上像胶水一样黏稠。一个叫阿春的女孩不小心把漆溅到了眼睛里，疼得在地上打滚，印度监工却只是冷漠地看着，用英语骂着“废物”，首到她疼得晕过去，才叫人把她拖到一边。
“这漆没用，”文嫂凑到珍珠身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去年刷的，不到三个月就锈了。”文嫂是帐篷里最老的女人，头发己经花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左手缺了根食指——她说那是被铁轨夹掉的。她手里拿着个破布包，里面装着些干枯的草药，散发着和防锈漆截然不同的苦涩气味。“殖民者舍不得用正经漆，这是用棕榈油和铁锈混的，骗骗鬼还行。”
珍珠的目光落在铁轨接缝处，那里的锈迹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她想起昨天在营地边缘看到的景象：几个华工正把一个奄奄一息的同伴拖进铁轨旁的深沟里，然后往沟里铺枕木，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埋一块石头。当时她吓得捂住了嘴，文嫂却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大惊小怪，在这里，死人比活人值钱，省了运尸体的力气。”
那天晚上，珍珠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帐篷外传来女人的低吟，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她悄悄掀开帐篷帘，看见月光下，文嫂正蹲在铁轨旁，手里拿着块破布，蘸着什么东西往铁轨上抹。珍珠凑近了些，才发现那破布是条月经带，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文嫂正用它仔细地擦拭铁轨接缝处的锈迹，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过来。”文嫂突然开口，珍珠吓了一跳，却还是走了过去。文嫂指着铁轨上被血擦过的地方，那里的锈迹果然淡了些，露出了钢的本色。“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文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女人的血能镇住铁，让它不生锈。你看那些殖民者，他们懂工程，却不懂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草木灰，能止血，也能让血变稠。”
接下来的几天，文嫂开始教女工们收集经血。她让每个人都准备一条缝了铁片的月经带，白天系在身上，晚上就把带子泡在装着草木灰的陶罐里，用木棒搅拌，首到血和草木灰变成黏稠的糊状。“用磁石吸一吸，”文嫂拿着珍珠的那块磁石，放进陶罐里搅动，“能吸出铁来，这样漆才粘得牢。”珍珠看着磁石表面渐渐附上一层暗红色的粉末，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觉——恶心，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她们把这东西叫做“血漆”。除了经血和草木灰，文嫂还加了别的东西：从橡胶树上割下来的汁液，让漆变得黏稠；烧头发剩下的灰烬，文嫂说那能让漆“认主”；还有偷偷从印度监工那里偷来的硫磺粉，混在一起，暗红色的漆就变成了深褐色，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气味，像铁锈，又像火药。
藏血漆的地方是个废弃的矿洞，在营地西边的山坳里，据说以前是锡矿，后来挖不出锡就废弃了。洞口被藤蔓掩盖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才能看到堆在地上的陶罐，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像祭坛上的祭品。每天晚上，女工们轮流去矿洞，把新做的血漆倒进去，再把装满的陶罐搬出来，藏在铁轨旁的草丛里，等着月圆之夜用。
去矿洞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橡胶林，林子里埋着不少华工的尸体。珍珠第一次去的时候，吓得紧紧抓住文嫂的手，文嫂却很平静，还指着一棵橡胶树说：“你看，这棵树流的胶是红色的，下面埋着的是个广东来的木匠，他临死前还在刨木头呢。”她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缕头发，用红绳系着，埋在树根下。“这样，他的魂就能顺着树根爬回家了。”
珍珠也开始埋头发。每天晚上梳头时，她都会把掉下来的头发收集起来，编成一小缕，埋在铁轨旁的碎石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陈美玉说她是从福建来的，可她对福建没有一点印象。她只知道，埋头发的时候要面朝北方，那是家的方向。
有天晚上，珍珠在矿洞里撞见了约瑟芬。她正拿着个手电筒，照着那些陶罐，脸上的表情在光影里显得很复杂。珍珠吓得躲在岩石后面，看见约瑟芬拿起一个陶罐，用手指蘸了点血漆，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往罐子里倒了些透明的液体。“这是橡胶汁提纯剂，”约瑟芬突然开口，珍珠吓了一跳，从岩石后走了出来，“能让漆更耐用，我爹实验室里偷的。”她把瓶子递给珍珠，“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爹。”
珍珠接过瓶子，感觉那玻璃冰凉刺骨。“为什么帮我们？”她忍不住问。约瑟芬笑了笑，掀起工装裤的裤腿，露出膝盖上的一道疤，那疤痕像条扭曲的蛇。“我娘以前也在这做工，”她说，“她就是用这法子，让铁轨多撑了三个月，首到雨季来临。”她的目光落在珍珠头发里露出的磁石上，“那东西不错，能吸铁，也能吸……别的东西。”
离开矿洞时，珍珠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从洞口照进来，照亮了那些排列整齐的陶罐，罐口冒着淡淡的白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她突然觉得，那些陶罐里装着的不只是血漆，还有女工们的魂，她们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条被诅咒的铁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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