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来得很快。旱季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把铁轨照得像条铺满了白银的路。珍珠和其他女工们躲在草丛里，手里拿着装满血漆的陶罐，心跳得像擂鼓。远处的营地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殖民者在庆祝什么节日，小提琴的声音混着鸦片的甜香，飘得很远。
“开始吧。”文嫂低声说，她的脸上涂着血漆，像戴了个红色的面具。女工们分成几组，悄无声息地从草丛里钻出来，奔向各自负责的路段。珍珠的任务是给那段埋了最多华工的铁轨刷血漆，尤其是那些TSP钢钉，要用血漆把整个钉帽都盖住，不能留下一点空隙。
她打开陶罐，深褐色的血漆散发着奇异的气味，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她用刷子蘸着漆，仔细地刷在钢钉上，血漆遇到冰冷的钢钉，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是在燃烧。珍珠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一种复仇的兴奋。她想起那些被埋在铁轨下的华工，想起那个被烙铁烫出“猪”字的女人，想起陈美玉塞给她艾草时说的话：“我们华人，就算死了，魂也不会散。”
刷到第三颗钢钉时，珍珠听到了脚步声。她迅速躲到枕木后面，看见约瑟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工具箱。“动作快点，”她用英语说，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珍珠听到，“我爹今晚喝多了，监工们也在偷懒，但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她打开工具箱，里面是些扳手和螺丝刀，“我会松动几颗铁轨螺丝，让火车经过时震动更大，你们的血漆才能起作用。”
珍珠从枕木后走出来，看着约瑟芬熟练地拧动螺丝，动作干脆利落。“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约瑟芬停下手里的活，月光照亮了她脸上的表情，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阴影。“因为我娘就埋在这段路下。”她说，声音很轻，“她也是女工，和你们一样，被活活累死的，然后就被埋在了这里，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她指了指脚下的铁轨，“我爹亲手画的图纸，亲手选的位置，他知道这里埋着他的女人，却还是把铁轨铺了上来。”
珍珠突然明白为什么约瑟芬总是穿着工装裤，为什么她的手指上布满了老茧，为什么她会偷偷给血漆加提纯剂。她不是骑在她们头上的人，她和她们一样，是这条铁路的受害者，是殖民者的帮凶，也是复仇者。
凌晨三点，所有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女工们回到矿洞，躲在岩石后面，等着看结果。珍珠握着磁石，手心全是汗，磁石被焐得发烫，像是有生命一样。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车灯像两颗红色的眼睛，刺破了黑暗。
火车驶近时，珍珠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不是火车正常的轰鸣声，而是一种尖锐的啸叫，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尖叫，又像是金属在摩擦。她从岩石缝里往外看，看见火车头经过那段刷了血漆的铁轨时，车轮突然开始打滑，铁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要断裂。车窗里传来殖民者的尖叫，他们显然也听到了那诡异的啸叫，有的在画十字，有的在往窗外扔东西，像是在驱赶什么。
最奇怪的是那些TSP钢钉。血漆在月光下泛着红光，钢钉开始微微震动，里面的鸦片粉受热膨胀，从钉帽的缝隙里挤出来，遇到空气就开始燃烧，发出蓝色的火苗。火苗沿着铁轨蔓延，像一条蓝色的蛇，吞噬着那些刻着脏话的钢钉，也吞噬着殖民者的巫术。
火车驶过那段路时，突然停了下来。不是正常的停车，而是猛地刹车，车轮与铁轨摩擦产生的火花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站在铁轨旁的印度监工们——他们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铁轨磕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像是在求饶。珍珠知道，他们不是在求神，而是在求那些被埋在铁轨下的冤魂，求他们放过自己。
火车停了整整三分钟。三分钟后，它又重新启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一样，速度慢得像只蜗牛，汽笛声变得凄厉，像是在哭泣。首到火车消失在远方，监工们还跪在地上，没人敢站起来，没人敢看那段散发着蓝光的铁轨。
珍珠和女工们在矿洞里抱在一起，没有人说话，却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因为一种迟来的正义。文嫂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祖传的鸦片膏，她把膏体抹在铁轨接缝处，说：“这是给我男人的，他生前最爱抽这个，现在让他也尝尝，看看殖民者的鸦片，是不是比我们的血漆厉害。”
天快亮时，她们听到了营地传来的枪声。是殖民者在镇压恐慌的华工，枪声沉闷，像在敲鼓。珍珠知道，她们的反抗不会没有代价，但她不后悔。她看着那段被血漆染红的铁轨，看着那些还在微微发光的钢钉，突然觉得，那些被埋在地下的冤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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