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十五分，过气影帝周明的私人影院“光影角落”里，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银幕的光在黑暗中流动，在观众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林小满和陈远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身边的人都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手要么插在口袋里，要么紧紧攥着衣角，但林小满还是能从眼神里认出他们——有刚拿了金鸡奖影后的小花苏青，她眼下的泪痣被口罩遮了一半，却遮不住眼里的光；有拍文艺片出身的导演李建国，他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烫了手才猛地回神；还有几个老牌制片人，都是当年《沉鳞》剧组的老人，鬓角的白头发在银幕光里像落了层雪。
银幕上正放到程昊牺牲的片段——生物学家倒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手里还攥着解毒剂的配方，镜头从他逐渐失去焦点的眼睛摇到窗外，朝阳正刺破云层，把一缕光打在培养皿里的细胞上。抽泣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有人用围巾捂住嘴，肩膀却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周明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背挺得笔首，像根不肯弯的标枪，但林小满能看到他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肩膀在微微颤抖。他当年是《沉鳞》的男二号，戏份仅次于林月华，因为在发布会上替陈默说话，被投资方当众扇了耳光，脸上那道浅浅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之后便被彻底封杀，如今靠开这家私人影院度日，却在三天前给陈远发了条短信：“来我这儿，让老朋友们聚聚，看场电影。”
影片结束时，片尾字幕在黑暗中缓缓上升，没有人起身，连咳嗽声都停了，只有放映机转动的嗡鸣，像某种远古的心跳。周明突然站起来，按下了开灯键，暖黄色的光线漫过整个放映厅，他摘下口罩，露出那张刻着岁月和伤痕的脸。“我当年怂了，”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们威胁要断我女儿的进口药，那药只有星耀旗下的医药公司能弄到。我闭了嘴，看着《沉鳞》被剪成烂片，看着陈默导演在酒局上给人磕头求排片，看着月华老师被送进精神病院……”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捂住脸半天，才抬起通红的眼睛，“但现在我女儿好了，药也国产化了。我也该说句人话了。”
他从随身的牛皮包里掏出个黑色U盘，金属外壳上还刻着个小小的“默”字，是陈默当年送他的。周明把U盘插进放映机，屏幕上突然跳出《沉鳞》的片场画面——年轻的陈默举着剧本，在雪地里给林月华讲戏，哈出的白气在镜头前凝成雾；场务老周举着反光板，手冻得通红却笑得一脸灿烂；还有赵东海，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站在监视器旁，手指戳着陈默的胸口：“这个结局必须改！让女主角疯掉，让她众叛亲离！不然这片子别想上！”声音清晰得像就在耳边。
“这是当年《沉鳞》被删减的片段，陈默导演偷偷让我藏的。”周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里面有赵东海逼他改结局的完整录音，说‘不改就让你永远拍不了戏，让你全家都没好日子过’。我藏了二十年，今天终于能把它放出来了。”
黑暗中，有人开始摘口罩。李建国导演叹了口气，把烟头摁在面前的烟灰缸里，火星明灭间，他说：“我新片刚拿到龙标，投资方是星耀的合作方，早上制片人还打电话来，说‘跟林小满他们撇清关系，不然就撤资’。我本来不敢来的，但我儿子昨天跟我说，他在学校用投影仪放《戏骨》，被教导主任抓了，还梗着脖子说‘我爸说过电影要讲真话，不能说假话’。我这当爹的，总不能比个十五岁的孩子怂。”
苏青突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口罩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我签的公司也让我发声明骂你们，说发了就给我星耀那部大女主剧的资源。经纪人把声明都拟好了，就等我签字。但我想起刚入行时，林月华老师教我‘演戏先做人，人立不住，戏再红也像泡沫’，她还说‘别怕，有我们在，天塌不了’。现在她不在了，轮到我们说这句话了。”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份声明，不是骂人的，是辞职信，“我刚发朋友圈了，不干了，谁爱演谁演去。”
就在这时，周明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出“首播连线请求”的提示，备注是“程氏生物实验室——王磊”。周明接起电话，把手机架在放映机上，屏幕上立刻出现张穿着白大褂的脸，胸前的工牌被镜头拍得格外清晰：程氏生物实验室，王磊，研究员。男人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红，像是刚哭过。
“周老师好，林老师，陈导，还有在座的各位前辈好。”王磊的声音透过手机扬声器传来，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空旷回响，“我是程昊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的合作伙伴。我们一起在实验室待了七年，从硕士读到博士，他总说‘搞科研和拍电影一样，都得对真相较真’。”
他抬手推了推眼镜，指腹在镜头外的桌面轻轻敲着，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当年程昊发现赵东海的公司在生产有问题的疫苗时，我们正在做解毒剂的临床实验。有天晚上，星耀的人找到我，说只要我交出程昊的实验数据，就能给我一笔钱，还能让我去美国顶尖实验室深造。他们说‘程昊太轴，你跟着他没好下场’，还威胁说如果不配合，就举报我学术造假——他们伪造了我研究生时期的实验记录，连签名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王磊的声音开始发颤，实验室的冰箱嗡鸣声突然变得清晰：“我那时候怕了。我老家在农村，爸妈供我读书不容易，我怕真被冠上‘学术造假’的名声，连工作都找不到，更怕他们对我爸妈下手。我跟程昊说了谎，说‘数据备份硬盘坏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像看着块被蛀空的木头。”
他突然从镜头外拿起一叠文件，举到屏幕前，纸张边缘的褶皱看得清清楚楚：“这些是程昊没完成的解毒剂配方，还有他整理的赵东海公司生产劣质疫苗的证据链。这三天，我联系了三十个生物学家，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我们决定把这些全部公开，放在区块链上，谁都能看，谁都能用，不用申请专利，不收取任何费用。”
文件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有程昊特有的潦草笔迹，也有红色的批注，有些地方还沾着褐色的斑点——王磊说那是程昊当年做实验时溅上的试剂，“洗不掉，他说留着当纪念”。
“程昊牺牲那天，最后给我发的消息是‘别让他们赢’。”王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文件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懦弱了三年，今天看了《戏骨》里他的故事，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安稳更重要。就像《戏骨》一样，好东西不该被藏起来，真相更不该。”
林小满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杨雪发来的弹幕截图——周明的私人影院首播界面上，在线人数己经突破两百万，屏幕被“保护王磊”“程昊没白死”“我们帮你扩散”的弹幕铺满，像层厚厚的铠甲。有人发：“我是三甲医院的药师，愿意帮忙验证解毒剂配方。”有人发：“我在疾控中心工作，这就去查赵东海公司的疫苗记录。”还有个ID叫“老默的摄影机”的用户，发了条长评：“二十年前，陈默导演拍《沉鳞》，就是想告诉我们，沉默是会遗传的，勇敢也是。今天看到这些年轻人，突然觉得，勇敢赢了。”
周明突然站起来，举起手机对着满场的人：“来，都露个脸。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们只是在等一个站出来的理由。”
他先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脸上那道浅疤，在灯光下像条银色的河流。李建国导演跟着摘了，苏青也摘了，那些原本低着头的制片人、编剧、摄影师，一个个扯下口罩，露出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有人脸上带着当年被打压的伤痕，有人眼角有没擦干的泪，但所有人的眼神都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星。
林小满看着陈远慢慢摘下口罩，他的下巴上有道新的胡茬，是这几天忙得没顾上刮的。他转头看她，眼里映着银幕的光，像盛着整片星空。林小满也摘下口罩，空气里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从零星的几下，到越来越响，最后汇成震耳欲聋的浪潮，撞在影院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震得头顶的吊灯都在摇晃。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小满突然明白，所谓封杀，从来封不住人心。那些藏在口罩后面的脸，那些在弹幕里闪烁的名字，那些在黑暗中握紧的拳头，都是刺破寒冬的光。就像《沉鳞》里那句被删减的台词：“当沉默的人开始说话，就没有什么能挡得住春天。”
首播界面的弹幕还在疯长，有个新的热搜突然冲上来：#娱乐圈的沉默者们醒了#，后面跟着个燃烧的火焰表情。林小满知道，这场仗，他们己经赢了一半——不是因为票房，不是因为奖项，而是因为那些曾经沉默的人，终于愿意开口说一句“我在”。
周明的手机还架在放映机上，王磊的脸还在屏幕上，实验室的冰箱还在嗡嗡作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觉醒伴奏。林小满摸出手机，给杨雪发了条微信：“告诉所有想放映《戏骨》的人，片源我们管够，场地不够，我们去借，设备不够，我们去凑。总之，要让这束光，照进每个愿意等它的角落。”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仿佛听到了无数扇门被推开的声音，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传来，带着光，带着风，带着无数人压抑了太久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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