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启，残庙前的石阶还浸在夜气里。沈知意踩上第一级时，掌心那道青紫纹路又跳了一下，像有根线从地底往上扯她的骨髓。她没停，跛足踏过湿痕斑驳的石面，将功德簿往腰间一系，抬眼望向立于古槐下的几道身影。
裴砚舟靠在树干上，左手指节无意识着心口——那里曾嵌过鳞片的地方，如今皮肉完好，却总在子时前后发烫。他看见沈知意走来，眼神微动，没说话。其余几人则是散落在庙前空地上的野神残灵，有的只剩半截神位牌，有的连形体都靠香火勉强维系，个个面色阴沉。
“你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看一场噬神仪式？”一名头戴铜冠的老者冷声开口，手中残破的香炉微微震颤，“昨夜血池异动，全境香脉震荡，你却独活，香火逆流成柱，谁信你是救人？”
沈知意不答，只解下左袖。布料撕裂声中，她露出整条手臂——青紫纹路如活物盘绕，掌心莲印残缺却清晰，寒气顺着皮肤溢出，在晨雾中凝成细霜。
“这是‘以心换心’的代价。”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你们的香火被抽，是因为有人在北方布阵，以二十三道断裂香脉为引，牵动天地愿力倒灌。我不是吸走它的人，是替你们扛住反噬的渠。”
老者冷笑：“凭你一面之词？”
她没再解释，蹲身将桃木簪尖插入石缝。指尖微颤，不是因为痛，而是掌心古字正与地脉共振。簪尖划过青石，一道幽光自裂痕中渗出，蜿蜒如河。阿九不知何时己站到她身后，拨浪鼓轻摇，狐火腾起，映照出地下纵横交错的香火脉络——二十三道断裂丝线，齐齐指向北方天际。
药婆婆拄着拐杖上前，银发垂落，山茶花沾着露水。“香火不该倒流……除非天道在吸。”她低语一句，随即闭嘴，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招来灾祸。
沈知意收回簪子，站起身时，膝盖微弯了一下。没人注意到，她掌心的莲印在那一瞬闪过一丝金光，像是回应了某种遥远的频率。
“从今日起，凡残存野神，皆可共守一方香脉。”她看向众人，“不立盟约，不结誓词，只有一条——若有一人香火将竭，其余人可借我为引，暂渡愿力。我若倒下，你们自散。”
沉默片刻，铜冠老者终于将香炉轻轻放下，炉口朝地，算是默许。其余人陆续点头，或行礼，或静立。巡香盟未成形，却己生根。
子时三刻，天穹骤变。
原本悬于中天的血月，忽然被一道黑影缓缓吞噬。那影子非星非云，形如巨犬，口吻狰狞，一口口咬进食月轨迹。群星隐退，天地灵气如沸水翻腾，野神们的神位牌接连发出碎裂之声，香火池水面急速下降，转眼见底。
唯有沈知意头顶，一道香火柱冲天而起，逆着天地衰势，节节攀升。
她站在古槐之下，将功德簿置于头顶，任香火自百会穴逆行灌入经脉。每一道愿力冲刷而过，肋骨处便传来撕裂般的灼痛，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条在她体内搅动。但她站着，一步未退。
“救病童。”她在心中默念。
“解纷争。”
“护村落。”
三项最原始的契机浮现心头，如同系统初启时的低语。香火柱轰然暴涨，金色光流撕裂夜幕，首贯苍穹。柱身之中，无数微小人脸浮现——有山脚村妇抱着退烧的孩子跪谢，有被调解了田产纠纷的老农含泪奉茶，有暴雨夜被她引路归家的孩童回头挥手……一张张面孔，皆由心香凝成，皆是她曾护过之人。
天狗虚影在香火柱冲击下扭曲溃散，血月重现，可月面多了一道裂痕，横竖撇捺，竟成一个“甲”字。
裴砚舟仰头望着，左手再次抚上心口。那里的皮肤完好，可他分明感觉到，体内某处与沈知意的香火同频共振，像是两股水流，本就同源。
香火柱顶端，红衣忽现。
陆照雪的身影立于光柱之巅，赤色长裙在无形风中猎猎翻飞，额间朱砂印记灼灼如血。她低头俯视，目光如刀。
“你真以为，救得了他们？”她开口，声音不似人间所有，带着雪原深处的寒意。
沈知意抬头，不退不避。她抬起左手，掌心莲印对月而照：“我救不了永恒。但此刻，他们信我。”
话音落，她并指为诀，香火柱轰然炸开。
万千光点如雨洒落，每一粒都带着温热，坠入山林深处。某户人家窗内，熟睡的孩童嘴角微扬；某间茅屋中，久病的老者呼吸平稳；村口守夜的少年忽然抬头，看见满天星火，怔然落泪。
陆照雪凝视着这场光雨，眼角滑下一滴血泪。那泪珠未落地便凝成冰，冰中封着半枚桃木簪——样式古朴，与沈知意发间那支同出一源。
她伸出手，指尖触及沈知意眉心。冰冷如霜。
“来吧。”她说，“看看你曾亲手钉死自己的那一夜。”
沈知意闭上眼。
就在意识沉入的刹那，她眼角余光瞥见香火柱残影中，自己背后浮现出七道虚影，排列成北斗之形。每一道都模糊不清，唯最前那一道，发间簪着完整的桃木簪，背影熟悉得令人心悸。
陆照雪的手还停在她眉心，血泪落地成冰。
裴砚舟猛然抬头，看见沈知意的身体晃了一下，却没有倒下。她的呼吸变得极浅，像是灵魂己被抽离，只余躯壳伫立风中。
古槐树皮开始龟裂，裂缝中渗出暗红液体，顺着树干缓缓流下。阿九的拨浪鼓无声滑落，砸在石阶上，滚了两圈，停在药婆婆脚边。
药婆婆没去捡，只是盯着沈知意的背影，低声喃喃：“七具冰棺……原来不是传说。”
裴砚舟几步上前，伸手欲扶，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莲印痕迹，与沈知意掌心如出一辙。
沈知意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睁开眼时，瞳孔深处似有星火流转。她没看任何人，只抬头望向北方——那里，一道极细的香火丝线自地脉深处延伸而出，尽头隐没于云层之后。
她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对准那根丝线。
掌心莲印，开始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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