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雨裹着料峭的寒,斜斜地打在“微尘花坊”的玻璃橱窗上。苏微正蹲在操作台旁修剪雏菊,花剪的银刃划过根须时,带起细小的泥星,溅在她的牛仔裤上,洇出深色的斑点,像落在布上的墨。玻璃糖纸拼贴的窗面被雨水浸透,草莓图案的金粉顺着水流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金滩,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糖罐。
“这批雏菊的根须太密了。”陆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抱着半捆薄荷刚从批发市场回来,帆布包的带子在左肩勒出浅红的痕,那里的旧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发烫,像揣着颗没化透的硬糖。他把薄荷放在清水桶里,叶片上的水珠滚落,砸在桶底的玻璃糖纸碎片上,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兰姨说要多剪半寸,不然活不过三天。”
苏微的指尖捏着株雏菊,花瓣上还沾着凌晨的露水,凉丝丝的像块碎冰。她抬头时,看见陆沉的毛衣袖口沾着点褐色的漆——是今早搬花架时蹭的,花架最底层的木板松了,陆沉父亲昨天修到半夜,用的还是那罐从仓库找出来的旧漆,颜色深得像陈年的血。
“老陈的花篮……”苏微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她把剪好的雏菊插进桶里,水面晃出陆沉的影子,左眼的疤痕在涟漪里碎成片,“真的要订三十束?”
陆沉往玻璃糖罐里添了片新糖纸,是橘子味的,透明的塑料膜上印着卡通橘子瓣,边角还沾着点砂糖,是巷口早餐摊老板给的。“我爸去看了,”他的指尖在糖罐边缘转圈,留下淡淡的指纹,“杂货店的招牌都钉好了,蓝底白字,用的是纺织厂剩下的漆,跟兰姨衬衫上的蓝,差半度色。”
母亲从里屋出来时,手里的陶盆冒着白汽,刚发好的面团在盆里鼓胀着,像块发酵的云。她要做花形馒头,给老陈的杂货店当开业礼,指尖沾着的面粉在面团上捏出雏菊的花瓣,指腹的薄茧蹭过柔软的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在抚摸块温软的糖。
“兰兰说,老陈在里面瘦了二十斤。”母亲把揉好的面团放进蒸笼,蒸汽漫上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说他总在夜里哭,说对不起当年被他连累的人,包括……”她顿了顿,手里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轻响,“包括被烧的仓库管理员的家人。”
苏微的目光落在蒸笼的篦子上,那里有道细微的裂纹,是去年冬天蒸红薯时烫的,像条没愈合的疤。她想起老陈在机房被按倒时,眼镜碎在地上,镜片反射的光里,全是疯狂的红,像团没熄灭的火。而现在,他要开家卖纽扣和针线的杂货店,要订三十束雏菊花篮——这平静得近乎刻意的转变,像块裹着糖衣的冰,甜得让人舌尖发麻。
傍晚收摊时,黄毛像只落汤鸡冲进花店,帆布包上的雨水顺着“加油”字样往下淌,把马克笔的颜色晕成片模糊的蓝。“陆哥,苏微!”他从包里掏出个泡得发胀的牛皮信封,邮票是三年前的航天纪念款,边角被雨水泡得发卷,“兰姨让我转交给你们的,老陈在里面写的,今天才送到纺织厂传达室。”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半片透明的糖纸,边缘卷着焦黑的痕,和赵老头床板下找到的那片,纹路能严丝合缝地对上。糖纸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被雨水洇得像团模糊的雾:“机床下的铁盒,他知道。”
“‘他’是谁?”陆沉的指尖攥紧糖纸,塑料膜的硬边硌进掌心的旧伤,血珠渗出来,沾在糖纸的焦痕上,像给陈年的秘密点了个红。
苏微突然想起老陈被抓时反复嘶吼的那句话:“你们斗不过的!”那个“你们”,像张无形的网,网住了赵老头的死、教导主任的沉默,甚至……陆沉父亲那些没说出口的愧疚。她摸向口袋里的相机,金属外壳的“微”字硌着掌心,像母亲当年隔着玻璃塞给她时,指尖残留的温度。
“去纺织厂。”陆沉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苏微追出去时,他的运动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打在“微尘花坊”的招牌上,红漆的“尘”字被糊上块褐,像被弄脏的糖,“去三号车间的机床下!”
雨夜的纺织厂像头蛰伏的巨兽,断墙的阴影在路灯下张牙舞爪。苏微举着相机,闪光灯刺破黑暗时,照亮了机床底座下的水泥地——块砖明显松动了,砖缝里塞着个铁盒,锁扣上缠着的红绳己经褪色成灰,却依旧能看出和仓库保险柜钥匙串相同的系法:两道死结,中间绕着个小小的雏菊结。
陆沉用石头砸开锁扣的瞬间,铁锈的腥气混着霉味涌出来,像打开了个尘封的罐头。铁盒里没有账本,没有U盘,只有叠照片,边缘都泛黄发脆,显然被藏了很久。最上面那张是陆沉父亲的背影,穿着十年前的旧西装,站在仓库门口签字,钢笔的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像颗凝固的泪。
“这张……”苏微的指尖抚过张合影,陆沉父亲身边站着个陌生男人,穿着熨帖的中山装,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照片里闪着冷光,和陆沉父亲那枚刻着雏菊的,款式一模一样,“我在匿名论坛的后台见过他的IP地址,是樟城国际酒店。”
陆沉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他抓起照片往车间外跑,雨丝打在他脸上,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苏微跟在后面,听见他的声音在雨里发颤:“是他……我爸的老首长,当年负责仓库片区的缉毒工作,后来突然退休,说是去了加拿大,其实……”他猛地顿住脚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砸在照片上男人的脸上,“其实每年清明,我都在仓库附近见过他的车。”
花店的灯还亮着,像黑夜里的颗孤星。陆沉的父亲坐在操作台旁,手里捏着片玻璃糖纸,是陆沉八岁时抢来的那片,焦黑的边缘己经被他得发亮,塑料膜薄得像层蝉翼。看见两人浑身湿透地冲进来,他手里的糖纸“飘”地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打了个旋,停在母亲蒸馒头的蒸笼旁。
“爸,你认识他,对不对?”陆沉把照片拍在桌上,雨声和他的喘息撞在墙上,碎成满地的尖,“老陈说的‘他’,就是你的老首长,那个藏在最上面的‘匿名’!”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从口袋里掏出个用蓝格子手帕包着的东西,手帕的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雏菊,是陆兰早年的手艺。里面是枚褪色的徽章,“缉毒先锋”西个字被磨得发亮,边角的磨损处露出银白的金属,和照片上的戒指是同一种光泽。
“他找过我。”男人的声音像被水泡透的纸,轻轻一碰就碎,“上周三,在老陈的杂货店门口,他开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摇下来时,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仓库的旧钥匙,串在片草莓糖纸上。”
母亲手里的蒸笼盖“哐当”掉在地上,花形的馒头滚了一地,有的摔裂了口,露出里面的豆沙馅,像颗颗被摔碎的糖心。“他还说什么了?”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雏菊,指节捏得发白,“他是不是……是不是要翻案?”
“他说,当年的毒品交易,他全程都知道。”陆沉的父亲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呜咽混着雨声,像段跑调的哀乐,“他说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才故意让王哥接着做,说等抓住境外的头目,就把所有人都救出来……可他没等到,仓库就烧了,兰兰差点……”
苏微的相机快门在雨夜里轻轻响起,拍下男人颤抖的指尖,拍下地上滚落的花形馒头,拍下铁盒里那些沉默的照片。玻璃糖罐里的糖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个细碎的声音在诉说——原来平静的日子下,始终藏着道没愈合的裂痕,像花店里那道被雨水泡软的墙缝,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塌下来。
陆沉突然抓起铁盒里的照片往外跑,苏微追出去时,他的背影己经融进雨幕,方向是市中心的樟城国际酒店。雨丝打在她的脸上,带着玻璃糖纸的甜,也带着某种即将揭晓的冷,像颗被雨水泡得半融的糖,甜里裹着涩,暖里藏着寒。花店里的蒸汽还在弥漫,母亲蹲在地上捡摔碎的馒头,指尖沾着的豆沙馅蹭在篦子的裂痕上,像给那道疤,抹了层甜腻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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