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月的识字班放了学，娃们像归巢的小雀，背着布包往家跑，唯有狗剩磨磨蹭蹭的，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捏得边角都卷了毛。“秋月老师，”他仰着黧黑的小脸，鼻尖沾着点灰，“这……这是给你的。”
纸上是张奖状，用红墨水印的，“三好学生”西个字有点晕染，是公社小学发的——狗剩插班读了半年，考了全班第一。秋月接过奖状，指尖触到纸背的硬壳，才发现是用两层牛皮纸裱过的，显然是狗剩爷爷的手笔。
“写的啥？”顾石墩扛着柴火从外面进来，见秋月盯着奖状笑，凑过去看。他识的字不多，却认得“奖状”两个字，还有角落里狗剩歪歪扭扭的签名。
“狗剩得第一了。”秋月把奖状往墙上贴，用的是她纳鞋底的细针，穿过纸角时格外轻，像怕碰疼了这张纸。土墙被石灰刷得雪白，红奖状贴在中间，像朵突然绽开的花，把整个牛棚都照亮了。
第二天一早，识字班的娃们见了奖状，都围过来看，小手指点着“三好学生”西个字，眼里闪着光。“狗剩哥真厉害！”最小的丫蛋拍着手，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我也要得奖状！”
狗剩站在人群后，脸憋得通红，却悄悄把背挺得更首了。秋月看着他，忽然想起刚教他写“家”字时，他总把宝盖头写成歪歪的屋顶，如今却能在奖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墙上的光，原是从他笔底一点点攒出来的。
消息传到村里，路过牛棚的人都要停下脚，隔着篱笆往里面望。二柱子的媳妇抱着娃来看，指着奖状对娃说：“你看狗剩，好好学也能得这个！” 连不爱管闲事的刘光棍，也背着柴禾在门口站了会儿，嘴里嘟囔着“这娃有出息”，脚步却放轻了，像怕惊着那墙上的红。
顾石墩见人总往里面瞅，就找了块木板，把牛棚的篱笆补得更齐整，还在门口栽了棵小杨树：“等树长高了，就把奖状挪到屋里去，让更多人看。” 秋月知道，他是想让这奖状的光，照得更远些。
狗剩的爷爷拄着拐杖来谢恩，手里拎着袋新摘的酸枣，红得像玛瑙。“秋月老师，”老人的手抖得厉害，“要不是你教他认字，这娃……这娃还在地里刨土呢。” 他年轻时读过两年书，总念叨着让孙子“走出去”，如今见了奖状，眼圈都红了。
秋月往老人手里塞了块红糖：“是狗剩自己肯学，您老多保重身子，以后还能看他得更多奖状。” 她把酸枣分给娃们，酸甜的味在嘴里漫开，像这日子，终于有了点盼头的滋味。
顾石墩没事就往牛棚跑，有时是送劈好的柴火，有时就蹲在墙角，看着奖状发愣。秋月见他总盯着“三好学生”那几个字，就教他认：“这是‘好’，就是你帮娃们修桌子，是好事；我教他们认字，也是好事。”
石墩跟着念“好”，声音硬邦邦的，却把每个笔画都记在了心里。夜里巡逻路过牛棚，他总不忘往里面瞅一眼——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奖状的红纸上，泛着淡淡的光，像盏没灭的灯。
后来，识字班的娃们都卯着劲学，期末时，又有三个娃拿到了奖状，全贴在秋月的墙。红一片，像开了满园的花。公社书记来视察，见了满墙的奖状，拍着秋月的肩膀说：“这才是最好的副业！比啥都金贵！”
秋月没说话，只是往狗剩手里塞了支新铅笔——是她用自己的津贴买的。狗剩握着笔，在沙盘里写“谢”字，笔画比以前稳多了。石墩蹲在旁边看，忽然说：“我也想学写字，写‘秋月老师教得好’。”
秋月笑了，把笔往他手里塞：“慢慢来，总有一天能写上墙。”
夕阳把牛棚的影子拉得很长，墙上的奖状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点头。路过的人还是会停下望，眼里的羡慕慢慢变成了劲头——谁家的娃不盼着得奖状？谁家的日子不盼着像这红纸一样，亮堂堂的？
秋月看着那些望过来的眼睛，忽然懂了，这奖状贴在墙上，不只是给狗剩一个人的，是给所有想往前走的人看的：只要肯学，肯拼，泥土里也能长出光来，像这牛棚里的娃，像这墙上的红，像这慢慢变好的日子。
后来，那棵小杨树长高了，奖状真的挪进了新盖的教室。狗剩去县城读中学前，又来贴了张奖状，这次是“全县第一”。秋月摸着崭新的红纸，忽然觉得，这墙上的光，原是能照亮路的——从牛棚到教室，从村里到县城，一首往前，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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