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擦着西山尖儿往下沉,林娇兰就被梁力行塞进了里屋。
土炕被重新铺过,原先那层硬邦邦的稻草换成了新晒的,带着股阳光烤过的暖香。梁力行不知从哪儿翻出块蓝布碎花的旧褥子,边角磨得发毛,却洗得干干净净,铺在炕梢,倒比她原先睡的破棉絮软和十倍。
“今晚起,你睡这儿。”梁力行的声音有点闷,眼睛盯着炕沿,不敢看她,“我……我去柴房对付。”
林娇兰正踮着脚打量屋顶的梁木,闻言“呀”了一声,转过身来,裙摆随着动作扫过炕边的木箱,发出“咚”的轻响。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浅绿粗布褂子,是赶集时用红薯糕换来的布,针脚歪歪扭扭——自然是梁力行缝的,她那手“绣花针变杀人刀”的功夫,实在拿不出手。
“去柴房干嘛?”林娇兰眨巴着大眼睛,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胳膊,“村长说了,订了亲就算半个夫妻,哪有夫妻分房睡的道理?”
梁力行的身子瞬间僵得像块石头。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短打,领口敞着,露出古铜色的脖颈,喉结正一上一下地滚。林娇兰这几天被村里的婶子们耳提面命,早就摸清了他的软肋——一害羞就梗脖子,一紧张就攥拳头。此刻他那双常年握弓箭的大手,正死死攥着炕边的木沿,指节都泛了白。
“没成亲,不算。”他瓮声瓮气地回,眼睛瞟向窗外,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团火,映得他侧脸的轮廓都柔和了些,可那紧抿的嘴角还是硬邦邦的,“规矩不能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呀。”林娇兰伸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他的肌肉硬得像块铁,却不像石头那样冰,带着点温热的劲儿。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翘得像根小钩子,“再说了,这炕这么大,分两半睡,中间摆俩枕头当界碑,保证互不侵犯,成不?”
梁力行猛地转头看她。
夕阳从窗棂缝里钻进来,斜斜地打在她脸上,把那截白得发亮的脖颈照得像玉。她的眼睛里像是落了星星,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的笑。他喉结又滚了滚,刚要开口说“不妥”,就见林娇兰突然打了个哆嗦,往他身后缩了缩。
“呀,天黑了该有虫吧?”她声音发颤,小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指节都泛白了,“我听说山里的蜈蚣有这么长——”她比划着,从炕头到炕尾,“专咬睡觉不老实的姑娘!”
梁力行:“……”
他活了二十五年,只见过指甲盖大的蜈蚣,还是被他一鞋底拍死的。
可看着林娇兰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面明晃晃写着“求保护”,到了嘴边的“瞎扯”又咽了回去。他记得她上次见了条毛毛虫都能跳上柴火堆,抱着他的脖子哭了半宿,最后还是他用镊子夹着扔去喂鸡,才哄好。
“山里的蜈蚣……不咬人。”他试图讲道理,声音却软了半分。
“那蛇呢?”林娇兰得寸进尺,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几乎要贴在他胸口,“我听二柱子说,前几天有人在柴房看见过蛇,花花绿绿的,吐着舌头——”
“没有!”梁力行打断她,眉头拧成个疙瘩,“我下午刚劈完柴,没见着。”
“那就是藏起来了呀。”林娇兰抬起头,鼻尖蹭到他的下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梁力行,我怕……”
她这声“怕”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刻意的颤音,尾音绕了个弯,像羽毛似的搔在梁力行的心尖上。他低头,正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抿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副模样,让他想起上次在河边捡到的那只受伤的小野猫,也是这样,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人,让人狠不下心。
“……那、那就睡炕上。”梁力行终于松了口,声音硬邦邦的,却掩不住一丝慌乱,“不准乱滚。”
“保证不乱滚!”林娇兰立刻挺首腰板,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我睡觉可乖了,像个小木头桩子!”
梁力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去外屋抱了床被子,扔在炕的另一头,又从墙角摸出两个粗瓷枕头,并排摆在炕中间,形成一道歪歪扭扭的“楚河汉界”。
“过界了……”他想说“不客气”,可对上林娇兰亮晶晶的眼睛,话到嘴边变成了,“……就喊你。”
“知道啦,梁大人。”林娇兰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差点笑出声。
这一晚,林娇兰睡得格外安分。
至少前半夜是这样。
梁力行却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的茅草,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一点睡意也没有。
炕那头的姑娘似乎真的累坏了,下午帮着他晒玉米,跑前跑后,没歇过脚,此刻睡得正香,偶尔发出一两声轻浅的呓语,听不清说的什么,却软乎乎的,像在撒娇。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是淡淡的皂角味,混着点野花香——大概是下午在地里沾到的。这味道不浓,却像藤蔓似的,悄无声息地往他鼻子里钻,挠得他心头发痒。
他悄悄侧过身,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月光,能看见她蜷缩着身子,像只小猫,头发散在枕头上,软软的。被子被她踢到了腰边,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梁力行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猛地转回去,面朝墙壁,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刚才那截脖颈的模样,白得晃眼,比他见过的最干净的雪还要白。
他想起白天在村口,王嫂拉着他说的话:“力行啊,娇兰可是城里来的姑娘,细皮嫩肉的,你可得疼着点。等成了亲,夜里可得……”
后面的话,王嫂说得暧昧,他当时红着脸躲开了,可此刻那些话却像长了腿似的,往他脑子里钻。
他不是没见过村里的夫妻同房,也不是不懂那些事。只是一想到要对林娇兰做那些……他就浑身发紧,手心冒汗。
她那么小,那么软,像是碰一下就会碎。
他这样的糙汉,手上全是老茧,胳膊上还有疤,万一弄疼了她怎么办?
梁力行越想越乱,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炕也变得滚烫起来,像在烙饼。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带起的风把身边的枕头吹到了地上。
“唔……”炕那头的林娇兰动了动,似乎被吵醒了。
梁力行吓得屏住呼吸,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才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她翻了个身,面朝他,嘴巴微微张着,还在睡,只是眉头皱着,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松了口气,悄悄地下了炕,捡起地上的枕头,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她的脸柔和得像块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我去劈柴。”他对着空气低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然后,他拿起墙角的斧头,转身走进了院子。
这一夜,肖家镇山脚下的这个小院,斧头劈柴的“咚咚”声,响到了天快亮。
林娇兰是被冻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屋里还暗着。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冰凉一片,显然没人睡过。炕中间的两个枕头还摆在那儿,只是其中一个被推得歪歪扭扭,像是被人踩过。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听见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动静——不是劈柴,是扫地。
“梁力行?”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院子里的动静停了。
片刻后,门被推开,梁力行走了进来。他穿着那件旧短打,头发有点乱,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脸上沾了点灰尘,像是刚从泥里滚过。最显眼的是他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醒了?”他把扫帚靠在门边,声音有点哑,“我做了玉米糊糊,在灶上温着。”
林娇兰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想起昨晚那此起彼伏的劈柴声,心里有点憋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没起身,只是歪着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你一夜没睡?”
梁力行的耳朵瞬间红了,他别过脸,去灶台边舀糊糊,含糊道:“睡了,在柴房。”
“骗人。”林娇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跑到他身边,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你看你这黑眼圈,比二柱子家的老黑狗还重!是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往他耳边凑了凑,热气呼在他的耳廓上,“……怕我吃了你呀?”
梁力行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勺子差点掉锅里。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灶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出声。
“胡说什么!”他瞪着她,眼睛里有点红血丝,大概是熬了夜的缘故,可那眼神里没什么怒气,反倒有点像被欺负急了的大狼狗,“我……我是看柴太多,劈完省得以后麻烦。”
“哦——”林娇兰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那真是辛苦梁大人了,劈了一整夜柴,是不是还顺便把院子扫了三遍,把水缸挑满了?”
她刚才下床时瞥了一眼,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水缸里的水满得快要溢出来。
梁力行的脸更红了,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盛糊糊,肩膀却绷得紧紧的,像根快要断的弦。
林娇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那点笑意突然变成了甜丝丝的感觉。她没再逗他,转身回了里屋。
等梁力行端着两碗玉米糊糊走进来的时候,彻底愣住了。
林娇兰正坐在炕边,身上穿的不是昨天那件浅绿褂子,而是一件宽大的灰色粗布衬衫——那是他的。
衬衫太长,几乎盖到她的膝盖,袖子被她卷了好几圈,露出纤细的手腕,白得像玉。领口有点大,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隐约能看见精致的锁骨。
她的头发没梳,松松地披在肩上,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衬得那张脸白里透红,像个刚剥壳的荔枝。
梁力行只觉得鼻子里一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鼻子,眼睛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开。
他从来没见过林娇兰这样。
平时的她,要么是娇滴滴地撒娇,要么是气鼓鼓地跟他拌嘴,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可此刻的她,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炕上,明明是很随意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软,还有点说不出的燥。
“看什么呢?”林娇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她眨了眨眼,故意挺了挺胸,把那片露出来的肩膀挺得更明显了些,“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看?”
梁力行猛地回神,这才感觉到鼻子里的热流越来越汹涌。他“唔”了一声,转身就想往外跑,嘴里还含糊着:“我、我去看看鸡下蛋了没。”
“站住!”林娇兰却比他快一步,跳下床,赤着脚跑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她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张开双臂也拦不住多少地方,可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只拦路的小狐狸。
“跑什么呀?”她踮起脚,凑近他,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昨天是谁在村长面前拍着胸脯说,会对我好的?现在看我穿件你的衣服就跑,是不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往他鼻子上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心里有鬼呀?”
梁力行被她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混着皂角香和他衬衫上淡淡的烟火气,说不出的好闻。他的目光忍不住往下移,落在她那双光溜溜的脚上,脚趾圆润,指甲盖粉粉的,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像是在雪地里开了朵小花儿。
“没、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抖,抬手想把她扒开,可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你、你快把衣服换了,不像话。”
“哪里不像话了?”林娇兰偏着头,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我是你没过门的媳妇,穿你的衣服怎么了?村里的婶子说了,这叫‘合身’,预示着以后能和和美美——”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梁力行猛地抱住了。
他的动作很突然,力道却很轻,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咚咚”的,像擂鼓。
林娇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挣扎,却听见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别闹了,娇兰。”
他的声音很哑,带着点压抑的沙哑,还有点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热气呼在她的耳廓上,烫得她心尖都颤了。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点发紧。
梁力行抱了她一会儿,大概也就一两秒,又猛地松开,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他后退一步,红着脸,不敢看她,只是粗声说:“快换衣服,吃了饭,我带你去镇上扯布,做件新的。”
说完,他像是怕她再说出什么撩人的话,转身就往外跑,脚步快得像被狼追。
林娇兰站在原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宽大的衬衫,上面还残留着他的味道,淡淡的烟火气,混着点汗水的咸,一点也不难闻,反而让人觉得安心。
“笨蛋梁力行。”她小声嘀咕,嘴角却扬得老高,“早晚都是你的人,跑什么呀。”
院子里,梁力行靠在柴房的门上,捂着自己砰砰首跳的心脏,又抬手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流血。
可脸上的热度,却怎么也降不下去。
他想起刚才林娇兰穿着他的衬衫,仰着头看他的样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截白得晃眼的肩膀,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啧。”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却忍不住咧开了嘴,露出个自己都没察觉的傻笑。
这婚前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就是有点费斧头。
还有点费脸——总红,怪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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