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林娇兰正趴在炕桌上数玉米粒。昨儿个梁力行从镇上换回的药粉瞧着不多，她心里总犯嘀咕，借着月光把剩下的粮食重新归置了一遍，算来算去还是觉得不够踏实。
“咔嗒”一声，柴门被推开，梁力行扛着半扇野猪从外面进来，露水打湿了他的粗布短褂，古铜色的胳膊上还沾着些泥点子。他刚把猎物往地上一放，就见林娇兰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蹦起来，手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你咋跟做贼似的？”梁力行扯着衣角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上，“又哭了？”
“才没。”林娇兰赶紧用袖子抹了把脸，踢踢踏踏跑过去拽他的胳膊，“周大哥醒了没？那药粉够不够用啊？我瞅着那小瓷瓶还没我拇指粗呢。”
她嘴里的周大哥是昨儿个救回来的伤员，姓周名明远，听说是队伍上的文书，被鬼子追着打时摔下了山坳。梁力行找到他时，腿上的血把半条裤子都浸透了，林娇兰当时吓得差点晕过去，却还是咬着牙帮着撕布条包扎，连夜烧了三大锅热水。
“刚喂了药。”梁力行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着她手背上的红痕——那是昨儿个给伤员擦身子时被热水烫的。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沉了些，“周文书说，他怀里有份要紧情报，得送到三十里外的青石寨去。”
林娇兰心里“咯噔”一下。青石寨她听说过，前阵子逃难过来的人说那里驻扎着抗日的队伍，可这三十里山路，光是想想就让人腿软，更别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指不定哪儿就藏着鬼子的巡逻队。
“你要去送？”她拽着他的手紧了紧，指甲差点嵌进他的肉里，“梁力行，那山路我去过一回，光爬坡就得走大半天，还有那黑风口，风大得能把人吹下去——”
“我不去，谁去？”梁力行打断她的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发丝又软又顺，从指缝间滑过去时，像极了春天刚抽芽的柳条。“周文书腿断了，走不了路。村里的汉子要么老要么小，也就我熟山路。”
“那我跟你一起去！”林娇兰想也没想就接话，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会记账，还会认野菜，实在不行我还能给你唱小曲儿解闷呢！”
梁力行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胡闹。那不是逛集市，山里有野兽，还有鬼子，你去了就是累赘。”
“我才不是累赘！”林娇兰捂着额头后退半步，眼圈“唰”地就红了，“上次挖地窖是谁把你从土坡上拽下来的？上次你发烧是谁守着你喂药的？上次——”
“上次是谁缝补丁把自己扎成筛子的？”梁力行挑眉打断她，嘴角却悄悄勾起个浅弧。
这话戳中了林娇兰的痛处。她确实手笨，上次给梁力行补褂子，针脚歪歪扭扭不说，还把自己的手指扎得全是小眼，最后还是梁力行黑着脸接过针线，三两下就缝得整整齐齐。可这会儿哪是翻旧账的时候？
“梁力行！”她跺着脚往他跟前凑，鼻尖都快撞到他胸口上了，“我不管，你去哪我去哪！你要是不带着我，我就自己跟在后头，到时候被狼叼走了，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她说得又急又气，眼泪真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里一缩。
梁力行最见不得她哭。这姑娘平时看着娇滴滴的，哭起来却格外有劲儿，眼泪说来就来，抽噎声能把屋顶的瓦片都震下来。他还记得刚把她捡回来那会儿，她因为窝头太硬哭了半宿，结果第二天就自己琢磨着用红薯做了糕，吃得比谁都香。
“别闹。”他伸手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身往灶房走，“我去蒸几个窝头当干粮，你在家守着周文书。”
“我不！”林娇兰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声音闷闷的，“梁力行，我知道你是怕我出事。可你一个人去，我在家也睡不着啊。万一……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微微上翘，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在撒娇。梁力行的身子僵了僵，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口的起伏，还有那顺着他后背滑下去的泪珠，一路烫到了腰眼。
“我不会有事。”他掰开她的手转过身，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喉结动了动，“我打猎打了十几年，山里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
“那要是遇到鬼子呢？”林娇兰仰着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你箭法是准，可鬼子有枪啊。梁力行，我不怕吃苦，也不怕走路，我就怕……就怕你不带着我。”
她踮起脚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颈窝里。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混着汗水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踏实。
“你要是不带我，我就天天在家哭，把眼睛哭瞎了，以后再也做不了红薯糕给你吃。”她瓮声瓮气地威胁，手指却轻轻挠着他的耳垂，“还再也不唱小苹果给你听了。”
梁力行的耳垂瞬间红了。那首“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的歌，是前些日子乘凉时她教他唱的，他当时学得磕磕绊绊，却被她笑说是“最有磁性的男低音”。这会儿被她拿出来说事儿，心里像被猫爪挠似的，又痒又软。
“……就你能耐。”他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抱得紧了些，“路上听我指挥，不许乱跑。”
林娇兰立刻破涕为笑，在他脖子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声音亮得像敲锣：“保证听话！梁力行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大英雄！”
梁力行被她亲得耳根发烫，赶紧把她从身上扒下来，转身往灶房走，声音闷闷的：“我去烧水，你把干粮收拾好。”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林娇兰捂着嘴偷偷笑。这糙汉就是吃软不吃硬，每次只要她撒个娇哭两嗓子，他准保投降。她转身往炕柜走，翻出藏在最底下的花布包——那是她前阵子赶集时买的红糖，本想留着做南瓜羹，现在看来，倒是能在路上给他补充体力。
收拾妥当己是日头高升。梁力行把周文书托付给隔壁的张大爷照看，又往背篓里塞了些草药和打火石，最后把那把磨得锃亮的猎弓斜挎在肩上。林娇兰背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两块红薯糕和一小包红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把这个带上。”梁力行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递给她一双新做的布鞋。鞋面上还沾着木屑，针脚却细密整齐，一看就是刚赶制出来的。“山路硌脚。”
林娇兰心里一暖，蹲下身把鞋换上，抬头时正好撞见他低头看她的目光，深邃得像山坳里的潭水。她忽然想起洞房那晚，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眼神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温柔。
“好看不？”她故意把脚抬起来晃了晃，鞋面上绣着的小野花还是她上次用胭脂画上去当样子的。
梁力行“嗯”了一声，伸手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提小猫似的把她拽到身边：“走了。”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刚进山时还有些蜿蜒的小径，越往里走越是陡峭，碎石子时不时从脚边滚下去，半天听不到落地的声响。林娇兰走得气喘吁吁，好几次差点被树根绊倒，都被梁力行眼疾手快地拽住。
“歇会儿吧。”梁力行看她脸色发白，把背篓卸下来往地上一放，从里面翻出个水壶递过去，“喝口水。”
林娇兰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刚想说话，就被他塞过来的红薯糕堵住了嘴。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混着野蜂蜜的清香，她眼睛一亮：“你啥时候放进去的？”
“早上出门时。”梁力行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看着她鼓囊囊的腮帮子，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他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糕渣，声音不自觉地放软，“累了？”
“不累！”林娇兰咽下嘴里的糕点，拍着胸脯保证，“我可是能跟你抢粮食的女人，这点路算啥。”
她说的是上次村里王嫂想占便宜，她叉着腰跟人吵了半个时辰，最后把对方气得跳脚的事。梁力行想起那场景就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是，我媳妇最能耐。”
这声“我媳妇”喊得自然又亲昵，林娇兰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手指却在鞋面上的野花上划来划去。
歇了没多大一会儿，梁力行忽然按住她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林娇兰瞬间绷紧了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往山下看——只见几个穿着黄皮军装的鬼子正扛着枪往这边走，皮靴踩在石子上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躲起来！”梁力行拽着她就往旁边的灌木丛钻。那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垛，是上山的猎户用来应急藏身的。他把她往草堆里一塞，自己也跟着钻了进来，宽厚的背紧紧贴着她的胸口。
草垛里又黑又闷，弥漫着一股干草的腥气。林娇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梁力行粗重的呼吸。他的胳膊环在她腰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别出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他们只是路过。”
林娇兰点了点头，刚想往他怀里缩缩，就听见草垛外传来鬼子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还有枪托砸在石头上的闷响。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指甲深深掐进梁力行的胳膊里。
梁力行反手握住她的手，用指腹轻轻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他的掌心粗糙却温暖，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温度，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鬼子的皮靴踩到了草垛边缘，干草簌簌地往下掉。林娇兰吓得差点叫出声，嘴巴却被梁力行一把捂住。他的手心带着淡淡的硝烟味，还有常年握弓留下的老茧，蹭得她唇瓣发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还有鼻尖上的细小汗珠。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头上，带着山野间的清冽气息，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缠绕。
林娇兰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还有隔着粗布短褂传来的体温，烫得她脸颊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梁力行却没立刻松开手，只是低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梁力行……”林娇兰的声音闷闷的，从他的指缝间挤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喉结滚动着，目光落在她泛红的唇瓣上。
“我……”林娇兰刚想说什么，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嘴。
他的吻带着点急切，还有些生涩，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干草在两人身下窸窸窣窣地响，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像是她藏在包袱里的红糖，又像是他眼底化不开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梁力行才稍稍退开些，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哑得厉害：“别怕。”
林娇兰眨了眨眼，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他的下巴：“有你在，我不怕。”
阳光透过草垛的缝隙照进来，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梁力行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嘴角那个浅浅的梨涡终于露了出来。
“走了，送情报去。”他把她从草垛里拉出来，拍了拍她身上的草屑，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到了青石寨，给你买糖葫芦。”
“要两串！”林娇兰立刻伸出两根手指，眼睛弯成了月牙。
“都给你买。”梁力行握住她的手，大步往山深处走去。阳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系在彼此心上的红绳，任凭烽火乱世，也拆不散，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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