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这一走，就是整整两天。
第一天，林晓夏顶着村里的风言风语，照常开工。王翠花把家里的存粮拿出来，煮了锅玉米糊糊，给留下帮忙的两个老婶子当早饭。可刚到中午，就有人在院墙外喊：“张婶，你家男人让你赶紧回去，说别跟那做假酱的掺和，小心沾一身腥！”
张婶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叹着气走了。另一个李婶也借口家里有急事，匆匆离开了。空荡荡的仓库里，只剩下林晓夏和王翠花两个人，对着满地的辣椒和玻璃瓶发呆。
“要不……就算了吧？”王翠花蹲在地上，用袖子擦着眼泪，“咱们安安分分种地，不也能过日子？何必遭这份罪，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林晓夏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辣椒蒂捡起来。她知道婆婆的顾虑，在这个年代，“投机倒把”的帽子太重了，一旦被扣上，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可她不甘心——从摆摊卖山货到开小卖部，再到做辣酱，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凭什么要被人这么糟践？
第二天一早，王翠花偷偷从箱底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她陪嫁的银镯子，一共三只，是老李家最值钱的东西。她揣着镯子就要往外走：“我去供销社趟趟，看能不能把镯子当了，先给人家赔点钱，让他们把货解封……”
“娘，不能去。”林晓夏拦住她，眼眶有些发热，“咱们没做错事，凭什么赔钱？这镯子是您的念想，说啥也不能动。”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我这里还有点积蓄，先给帮工们结了工钱，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王翠花看着她手里的钱，突然哭了出来：“傻闺女，这哪够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林晓夏心里一动，冲出去一看，果然是赵铁柱回来了。
他像从泥里滚过一遍，蓝布工装沾满了黄黑色的泥浆，裤腿被划开了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渗着血的伤口。他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沾着泥和草屑，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林晓夏的瞬间，亮得惊人。
“你可回来了！”林晓夏赶紧迎上去，想扶他，却被他躲开了——他身上太脏了。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个玻璃瓶，标签和林晓夏家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封口的软木塞泛着黑绿色的霉斑。
“在、在河湾子捡到的。”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我跟着驴车印子找、找到的。”
林晓夏倒出瓶里的辣酱，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和她家辣酱的鲜香截然不同。她用筷子挑起一点，辣椒块上隐约能看到绿斑，颜色红得发假，像是被颜料染过。“这是用工业染料染的。”她肯定地说，“真正的辣椒酱放久了会发黑，不会这么鲜亮。”
赵铁柱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个小本子，是那种最普通的练习本，封面己经磨破了。他翻到某一页，递到林晓夏面前。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个院子的草图，角落里标着个“王”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驴车图案。
“村、村会计家的亲戚，王老五，在、在河湾子搭了棚子。”他指着草图，“我、我看见他往驴车上装这种瓶子，跟、跟这个一样。”
林晓夏的心跳瞬间加速。村会计王强和刘建军向来交好，前阵子还因为她没给他“好处费”，在管理费的事上处处刁难。这么看来，这场举报根本就是他们串通好的！
“我去找公社书记！”林晓夏抓起那瓶假辣酱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一阵风。
“等等。”赵铁柱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打开一看，是卷黑色的胶卷，“我、我拍了照片。”
林晓夏愣住了。她知道村里只有小学有台老式相机，还是县里淘汰下来的，赵铁柱怎么会有胶卷？
“借、借的。”赵铁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我以前在部队学过拍照，看、看得懂。”
林晓夏这才想起，赵铁柱是退伍军人。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串了起来——他总能准确找到山里的捷径，总能在夜里看清远处的动静，甚至整理货物时的分类方法，都带着股军事化的严谨。原来他不是“傻”，只是把本事藏得太深。
两人首奔公社。书记李大山正在办公室喝茶，看到林晓夏手里的假辣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胡闹！没有证据就敢污蔑人？”
“我有证据！”林晓夏把胶卷递过去，“这是王老五在河湾子做假酱的照片，用的都是发霉的辣椒和工业染料。您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查！”
李大山捏着胶卷，脸色变了又变。他知道王老五是县武装部张部长的远房亲戚，平时仗着这层关系，在公社里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可看着林晓夏那双清亮又坚定的眼睛，他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这几年李家庄能有起色，林晓夏的辣酱生意功不可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人被欺负。
“好。”李大山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我现在就带人去河湾子！要是真有假酱作坊，谁也护不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河湾子。王老五的棚子就搭在河边的空地上，用塑料布和竹竿支着，看起来简陋得很。可一进去，林晓夏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地上堆着几十麻袋发霉的辣椒，墙角放着几个大缸，里面泡着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旁边还堆着成箱的仿冒玻璃瓶。
“这、这是误会……”王老五吓得脸色惨白，躲在棚子角落瑟瑟发抖。
李大山让人把那些发霉的辣椒和红色液体都装起来，又搜出一本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着“仿冒李家庄辣酱，每瓶成本三毛，卖一块”。证据确凿，王老五再也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李大山看着车后座那箱假辣酱，叹了口气：“晓夏啊，委屈你了。这事是我没管好，让你受委屈了。”
林晓夏摇摇头，心里却没轻松多少——王老五抓到了，可县供销社那边还没松口，她的辣酱还是被封着。这场仗，还得接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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