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筹备会的会议室里，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映得墙上的倒计时日历泛着惨白的光。还有十天，这场决定林赵食品有限公司命运的国际贸易盛会就要开幕，桌上摊着的样品清单、翻译资料、外商名单堆得像座小山，林晓夏的笔尖在“紧急预案”西个字上悬了许久，迟迟落不下去。
“晓夏姐，德国经销商那边又来电话了，想提前看咱们的有机认证报告。”周厂长推门进来，手里的搪瓷缸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有陈阳，说联系到了香港的物流公司，运费能压到八折，就是要咱们先付三成定金。”
林晓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要说话，坐在对面的赵铁柱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桌上，在样品清单上洇出一团墨渍，右手像被无形的线拽着，僵硬地悬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铁柱？”林晓夏心里一紧，伸手去碰他的手，滚烫的温度让她指尖一颤——他又在发烧。
赵铁柱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突突首跳，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瞳孔里映着日光灯管扭曲的影子。
“赵厂长这是咋了？”周厂长吓得手里的搪瓷缸都歪了，茶水泼在裤腿上也没察觉，“脸咋这么白？”
“快叫救护车！”林晓夏的声音劈了个叉，她死死按住赵铁柱的肩膀，才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铁柱，别怕，我在呢！”
赵铁柱的视线缓缓聚焦在她脸上，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他的左手突然抓住林晓夏的手腕，指腹在她手背上用力划着，一下、两下、三下……短、短、长，短、长、短——是摩尔斯电码里的“坚持”。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厂区的宁静。抬担架的护士刚要碰赵铁柱，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左手死死攥着林晓夏的衣角，指缝里还夹着那张被墨渍弄脏的样品清单。
“他怕生，我跟他一起去。”林晓夏抹了把眼泪，抓起他掉在地上的军用水壶，里面的止痛药瓶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军区医院的急诊室灯火通明，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酸。医生拿着新拍的CT片，眉头皱成了疙瘩，手指重重敲在片子上的某个黑点：“弹片移位了，你们看，这里，己经压迫到运动神经和语言中枢。”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凝重，“再拖下去，可能会瘫痪，甚至……”
“甚至什么？”林晓夏的声音在发抖，抓着担架栏杆的手己经泛白。
医生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得像块石头：“可能会影响呼吸中枢。必须立刻手术，而且不能在我们这儿做，得去北京301医院，那里有全国最好的显微取弹设备和神经外科专家。”
住院通知单上的“病危”两个字用红笔写着，像两滴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林晓夏握着笔，手腕抖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下去，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赵铁柱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干裂起皮，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林晓夏坐在床边，轻轻着他没输液的左手，那只手曾经能稳稳地握住枪，能扛起百斤重的辣椒筐，现在却连握拳都做不到。
“疼不疼？”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了蝴蝶，“医生说去北京就能治好，咱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赵铁柱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看着林晓夏通红的眼眶，突然用左手笨拙地抬起，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像是在替她擦眼泪。他的眼神很亮，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广……广交会……”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喉咙，“重……重要……”
“广交会没有你重要！”林晓夏握住他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那些订单、那些客户，没了可以再找，可你要是没了，我怎么办？咱们的厂子怎么办？”
赵铁柱看着她哭，突然也红了眼眶。他挣扎着想去够枕头底下的东西，林晓夏赶紧帮他翻出来——是个磨得发亮的牛皮小本子，封面上还印着褪色的五角星。他用左手费力地翻开，最后一页上，是他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几行字：
“若我不测，配方交国家。工人遣散费存在信用社，密码是晓夏生日。辣酱瓶子上的红辣椒，是我找人画的，像你笑起来的样子。”
林晓夏一把抢过本子，撕得粉碎：“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活着！赵铁柱，你听着，现在你才是最重要的！”碎纸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像她支离破碎的心。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医生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林女士，北京301医院的专家己经联系好了，下周三就能安排手术，这是会诊单，你看看。”
赵铁柱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猛地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异常坚定：“下……下周五……再做……”
“你说什么胡话！”林晓夏尖叫起来，“医生都说了不能再拖了！”
“就……就五天……”赵铁柱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能看到厂区的烟囱，“广……广交会……是……阵地……”他看着林晓夏，声音里带着哀求，“让……让我……打完……这场仗……”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这个倔强的男人叹息。林晓夏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突然想起陈阳写的那篇报道——照片里，他穿着军装趴在战壕里，手里握着枪，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执拗。
她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骨子里刻着军人魂的男人。
那天晚上，林晓夏守在病床边，看着赵铁柱因为疼痛而紧锁的眉头，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她悄悄走出病房，给北京301医院打了个电话，声音沙哑却坚定：“医生您好，麻烦把手术时间改到下周五，对，就是广交会结束那天……我知道有风险，所有后果我们自己承担。”
挂了电话，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林晓夏望着医院楼下匆匆忙忙的人群，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像座山。她掏出手机，给周厂长发了条短信：“广交会筹备按原计划进行，我明天回厂里。”
回到病房时，赵铁柱还在昏睡，左手却紧紧攥着那张被墨渍弄脏的样品清单，仿佛那是他在战场上最珍贵的作战地图。林晓夏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把清单抚平，放在他枕头底下，然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好，我们一起打这场仗。打完，就去北京。”
他似乎听懂了，嘴角微微动了动，像个孩子一样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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