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李家庄的杏花刚落,瓣子在泥地上铺了层粉白,县银行门口的槐树上就钻出了嫩红的叶芽。银行斑驳的砖墙上,新贴的告示墨迹还泛着潮——“严厉打击黑市外汇交易,违者依法严惩”,红漆大字用排笔刷得格外用力,边缘洇进砖缝里,像道渗血的疤。
林晓夏攥着那张淡绿色的汇票,在银行门口徘徊了三圈。西月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上,手心的汗却把汇票洇出了浅痕。汇票上“中国人民银行”的行徽烫得发亮,可她总觉得那红色的公章像只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
“妹子,换钱不?”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突然从邮筒后面钻出来,衣领上别着支英雄牌钢笔,笔帽却歪着。他眼神瞟着银行的铁栅栏,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银行兑得少,我给你多加五个点,一千块能多换五十,够买半袋化肥了。”
林晓夏往后退了半步,汇票往蓝布衫里塞得更紧,布料摩擦着胸前的布兜,里面还揣着苏雯给的小纸条——“银行李主任与刘勾结,慎行”。“不换,我就在银行兑。”她的声音有点抖,却刻意挺首了腰板。
男人“嗤”地笑了,露出颗镶歪了的金牙,在阳光下闪着贼光:“银行?你这汇票上的外贸公司,上周刚被查了,说是跟走私犯勾着。你去兑,保准被柜台里的老王头盘问半天,他可是刘主任的远房表舅,不把你扣到天黑才怪。”
林晓夏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她抬头看银行的铁栅栏,黑色的栏杆间距刚好能伸过一只手,上面缠着的铁丝网锈得发褐,把里面的柜员框成了笼子里的鸟。穿蓝制服的老王头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算珠碰撞的脆响隔着栅栏传出来,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她突然想起苏雯临走时的眼神,像淬了冰:“他们不仅想要钱,还想把走私的帽子扣在咱头上。”
正犹豫间,又围上来两个男人。瘦高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褂,第二颗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地吊着;矮胖子的裤脚卷着,露出双沾着泥的解放鞋,鞋帮上还补着块黑布。两人一左一右,把林晓夏堵在了邮筒和墙根之间。
“妹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瘦高个摸了摸腰间,那里鼓囊囊的,像是揣着把折叠刀,“这片区都是我们王哥罩着,识相点把汇票交出来,给你留条活路。前儿个有个不识趣的,被我们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公社卫生院呢。”
林晓夏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知觉:“我报警了!”
“报警?”矮胖子笑得前仰后合,肚子上的肥肉颤得像波浪,“派出所的张所长,昨天还跟我们王哥在‘悦来酒馆’喝酒呢,他闺女的缝纫机,还是王哥托人弄的票。你报一个试试?看他是来抓我们,还是来抓你这‘投机倒把’的?”
就在这时,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粮站职工”路过,蓝布褂子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车后座绑着个麻袋,用麻绳勒出三道深痕,看着沉甸甸的。“让让,让让,送粮呢,耽误了开仓要扣工分的。”他的声音有点耳熟,带着点结巴,林晓夏抬头一看,差点喊出声——是赵铁柱!
他脸上抹了点锅底灰,把眉骨的疤痕遮了大半,瘸着的右腿绑了层厚绷带,走路时膝盖往外撇,看着像个真的瘸腿粮站职工。车把上挂着个铁皮饭盒,里面“叮叮当当”响,像是装着碗筷。
“哪来的臭卖粮的,滚开!”瘦高个不耐烦地推了赵铁柱一把,军褂的袖子滑下来,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赵铁柱踉跄了一下,自行车晃得厉害,后座的麻袋“啪”地掉在地上,袋底裂开道口子,里面的“粮食”撒了一地——不是金黄的麦子,是用旧报纸包着的砖头,报纸上还印着去年的《人民日报》头版。“对…对不起,手…手滑了。”他慌忙蹲下去捡,手指在砖头上乱摸,趁弯腰的功夫,悄悄往林晓夏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张全国通用粮票,背面用铅笔写着“西巷,三长两短”,字迹被汗水晕开了点。
林晓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三长两短”是他们在矿洞约定的暗号,“西巷”是县城最窄的那条巷子,而“三长两短”的意思是“有危险,按原计划行事”。她故意提高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别逼我,这汇票是俺们全村人的血汗钱,我不卖了!”说着就往西边的小巷跑,蓝布衫的衣角扫过邮筒,带起阵尘土。
“抓住她!”金牙男喊了一声,三个男人果然跟了上来,脚步声“咚咚”地砸在石板路上。
西巷窄得只能容一人过,两侧的土坯墙往里倾,像是随时会塌下来。墙根堆着烂菜叶和煤灰,散发着股馊味,几只老鼠“嗖”地窜进砖缝。林晓夏跑得飞快,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腿上,凉丝丝的。跑到中段,她突然停住脚——前面被辆装着煤球的板车堵死了,车老板不知去向,只留下满地散落的煤球。
“跑啊,怎么不跑了?”金牙男追上来,喘着粗气,金牙在阴沟里的积水反光中闪了下,“我看你往哪儿跑!”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哐当”一声巨响,赵铁柱推着自行车横在巷口,车把撞在墙上,把唯一的出口堵得死死的。他把铁皮饭盒举在手里,蓝布褂子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你…你们想干啥?光…光天化日抢东西?就…就不怕王法吗?”他的结巴比平时厉害,声音却透着股豁出去的狠劲。
“又来个送死的!”瘦高个举着拳头就冲过去,军褂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的刀把。赵铁柱侧身躲过,猛地把饭盒砸过去——里面不是碗筷,是掺了细沙的石灰粉,白花花的一片撒了瘦高个满脸。
“我的眼!”瘦高个捂着脸惨叫,在地上打滚,军褂上沾了不少煤灰,变成了花的。金牙男刚要拔刀,手腕就被赵铁柱的拐杖勾住,往前一拽,整个人扑在板车上,煤球滚得满地都是,硌得他嗷嗷叫。矮胖子想从板车和墙的缝隙钻过去,林晓夏抓起块半截砖砸过去,正砸在他胳膊上,“咔嚓”一声脆响,不知是骨头还是砖头碎了。
“快跑!”赵铁柱拽着林晓夏往巷尾跑,拐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指甲刮过玻璃。跑出巷子时,林晓夏回头看,那三个男人还在满地找牙,金牙男的中山装撕开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
两人一口气跑到护城河的石桥上,才敢停下来喘气。河水泛着绿沫子,缓缓地流,河面上漂着个破草帽,像只孤独的鸟。“你…你咋来了?”林晓夏扶着桥栏,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刚才跑太快,嘴里还尝到点血腥味。
“不…不放心你。”赵铁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个玉米面窝头,还冒着热气,“我…我娘早上蒸的,加…加了红薯面。”他把窝头往林晓夏手里塞,自己留了个小的,咬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
林晓夏咬了口窝头,甜丝丝的混着粗粮的糙劲,在嘴里越嚼越香。她突然想起赵铁柱后背的伤,那天在矿洞里被木梁压的,现在肯定又裂开了。“你的伤……”
“不…不碍事。”赵铁柱摆摆手,从蓝布褂子内侧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是张电报底稿,上面的字是用油印机印的,还带着点油墨味:“外贸公司经理张某某涉嫌走私被拘,查扣物资若干……”
“刘…刘建军他爹,上…上个月还跟这张经理在公社喝酒,我…我亲眼看见的。”赵铁柱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盯着河面上的破草帽,“他们…他们想让咱的山货背黑锅,这…这样汇票就成了‘赃款’,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吞了。”
林晓夏的手开始抖,窝头的渣子掉在地上,被风吹散了。她想起刘富贵在公社大院里阴沉沉的脸,想起刘建军举着土铳的样子,突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黑市交易,是个早就挖好的陷阱。他们不仅想要钱,还想把李家庄的人都拖进监狱。
“那…那汇票咋办?”林晓夏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可是全村人熬了多少个通宵才换来的……”
赵铁柱把剩下的半个窝头塞进她手里,自己用袖子擦了擦嘴:“别…别怕。我…我去粮站,那…那里是黑市的窝点,我…我去查清楚他们的底。”他的眼神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你…你回村等信,照…照顾好张婶他们。”
林晓夏看着他瘸着腿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天在矿洞里,他用后背顶住木梁的样子。她攥紧手里的窝头,把眼泪憋了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得撑住,为了赵铁柱,为了全村人。
护城河的水还在流,载着那顶破草帽,慢慢漂向远方。林晓夏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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