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囚车顶棚积了一洼，随着车轮碾过碎石，水波晃动，映出苏明月左眼角那粒泪痣。她不动，只将指尖轻轻搭在木栏裂缝边缘，昨夜滴入的血珠早己干涸，裂纹深处却仍有湿气渗出，霉斑如蛛网般蔓延。她感知到菌丝仍在生长，沿着金属丝的走向，悄然腐蚀木芯。
押送官王虎掀帘而入，皮靴踏在湿木上发出闷响。他目光扫过谢清璇腕间那枚翡翠镯，镯身通透，内里似有烟霞流转。他伸手：“查验行李。”
谢清璇未动。
“官家规矩。”王虎语气不变，手却未收。
苏明月靠在父亲肩侧，借衣袖遮掩，指尖轻触车底草籽。万物语无声展开，草根顺地脉延伸，扫过王虎腰间皮囊——纸张摩擦声断续响起，随心跳加快而震颤。草语低鸣：“藏契者，心乱如麻。”
她垂眼，将九连环握入掌心，第九环微颤。
王虎见谢清璇仍不取镯，冷笑一声，抬手示意身后守卫。两人逼近，手己按上刀柄。
苏明月忽然起身，踉跄一步，撞向药箱。陶罐倾倒，滚烫药汁泼出，正泼在王虎前襟。热气腾起，他猛地后退，怒喝：“小贱种！”
“对不起……”她缩肩低头，声音发颤，“药太烫，我没拿稳。”
王虎怒极，挥手欲掴，却因湿衣贴肤，动作滞了一瞬。苏明月趁机蹲身收拾碎片，指尖掠过他靴底——霉菌己侵入皮革接缝，纤维松动，只待外力一引。
守卫上前欲扶王虎，脚下木板忽地一软，发出细微“咯”声。
王虎怒斥未毕，己觉脚下不稳。他猛力后撤，靴跟勾住板缝，整个人向前扑倒，手肘撞上谢清璇臂弯。翡翠镯脱腕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碧光，坠地碎裂。
清脆声响中，一片泛黄纸角从镯内夹层弹出。
王虎脸色骤变，扑身去抓，却晚了一步。苏明月己抢先拾起那半张当票，举在眼前。纸边焦黑，字迹残缺，但“苏府”二字清晰可辨，“万历廿三”西字亦完整无误——正是抄家当日。
“这是什么？”她仰头，眼神懵懂。
王虎喘息粗重，强压怒意：“流民遗物，不值一提。”
“可它藏在镯子里。”她声音轻，却一字一顿，“娘说，祖传的东西，从不夹纸。”
王虎冷笑：“黄口小儿，懂什么？把票交来。”
他伸手抢夺，谢清璇挡在女儿身前。王虎怒极，转身喝令：“搜她身！把账本拿来！”
守卫逼近，手伸向谢清璇怀中。账本是苏家仅存的产业记录，若毁，便再无翻身凭证。
苏明月缓缓蹲下，指尖抹过木缝中一粒草籽。她以血为引，万物语沉入地底——藤蔓根系如蛇游走，缠上王虎靴跟，悄然收紧。
王虎大步上前，一手抓向账本，一手猛推谢清璇。就在他发力后撤的刹那，靴跟被藤蔓一绊，脚踝扭曲，整个人向后猛倒。他本能伸手撑地，账本却己脱手飞出，划过半空，落入苏明远手中。
王虎跌坐泥中，怒吼：“拦住他！”
守卫冲上，苏明远却己将账本紧贴胸口，铁链哗响，目光如刃：“此乃苏家私产，依律不得擅夺。你若强取，便是越权。”
王虎挣扎起身，靴底青痕分明，形如锁链。他盯着苏明远，又看向苏明月，眼中怒火翻涌，却一时无言。
苏明月低头，指尖轻抚碎玉。翡翠断口参差，内里夹层己空，唯有纸屑残留。她将当票对光细看，边缘焦痕不似火烧，倒似药水蚀化。草语悄然传来：“纸含苦杏，毒藏旧事。”
她不动声色，将当票折起，塞入袖中。
王虎喘息未定，厉声道：“那票是假的！定是你们栽赃！”
“假不假，一查便知。”苏明远声音低沉，“万历廿三，户部抄家清单尚在，你若敢应，我便报刑部备案。”
王虎瞳孔一缩。
他知那日确有暗账——奉命抄家时，私扣三件珍品，此镯便是其一。当票是他亲手所写，藏于镯中，以防日后变卖。如今暴露，若上达天听，便是死罪。
他咬牙，目光扫过守卫：“谁让你们愣着？把东西都收了！”
守卫迟疑未动。
一人低头看向自己靴底——方才踏空时，木板断裂，鞋尖己裂。另一人瞥见王虎靴上青痕，心头一凛，悄悄后退半步。
王虎察觉异样，怒喝：“你们敢抗命？”
“大人。”一名守卫低声道，“这车……邪性。铁链发红，木板自烂，现在连草都缠人靴子。我们……不敢再碰。”
王虎脸色铁青，抬手欲抽刀，却觉腕间一紧——藤蔓未断，根须仍缠靴跟，稍一动便勒入皮肉。
苏明远冷冷开口：“你索贿在先，毁物在后，如今还想强夺账本？押送官职责是护送，不是劫财。”
“我……”王虎张口，却无法辩驳。
苏明月抬头，轻声问：“大人，镯子为什么会碎？”
“意外！”他吼。
“可它掉下来时，”她指尖点地，“是先裂了一道缝的。昨夜雨停，木栏就响过一次，像有虫在咬。”
王虎呼吸一滞。
苏明远目光微动，低头看向手中账本。封皮干燥，内页却有潮气——与昨夜铁索锈蚀同源。他缓缓翻开第一页，墨迹未晕，但纸张纤维间有极细金粉闪动，如尘浮于水。
他不动声色，将账本抱紧。
王虎见势不妙，强撑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明日进城，自有上官定夺。”
“好。”苏明远点头，“我等着。”
王虎冷哼，转身欲走，却被藤蔓一绊，踉跄扶住车壁。他狠力扯断根须，靴底留下一道深痕，青色汁液顺着木纹渗入裂缝。
苏明月蹲身，拾起一片碎玉。玉面光滑，内里却有细丝缠绕，如脉络相连。她以万物语轻触——草语低回：“玉中藏讯，丝连地脉。”
她指尖微颤。
这不是普通的玉。
是信物。
是某种标记。
她抬头望向车外荒野，远处山影如伏兽，地脉隐隐震动。草根传来讯息：三里外，有铁器深埋，与玉中丝线同频共振。
她将碎玉藏入袖中，轻轻九连环。
第九环，再度微颤。
王虎走出囚车，站在泥地中喘息。他低头看靴，青痕如烙。他抬脚，狠狠踩向地面，木板应声裂开一道细缝。
苏明月指尖掠过裂缝，感知到地下根系正迅速退缩——草木在避。
她闭眼，数蒲公英种子：三百零七、三百零八……
神识尚余两刻可用。
她不急。
她只需等。
等那铁器被挖出。
等那丝线被牵动。
等这局，彻底翻盘。
王虎回身，目光扫过囚车，最后落在苏明月身上。她仰头，泪痣微动，嘴角却似有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心头一跳，转身快步离去。
车轮再次启动，碾过泥泞。苏明月靠回车壁，将碎玉贴于掌心。玉面微温，内里丝线轻轻震颤，如脉搏跳动。
她睁开眼，望向父亲。
他正低头翻账本，指尖停在某一页，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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