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盒里的血弦(续)
“断弦…也是弦。”
墨染的声音不高,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留声机仍在低徊的、空灵的古琴泛音,穿透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清晰地钉在死寂的空气里。
那声悠长的泛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还未散尽,便在墨守诚的瞳孔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声音、那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原本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佝偻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濒临崩断的弓。血流如注的右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更多的鲜血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噗嗒”声,溅起细小的血花,落在松香盒的边缘,与那颗凝固的“朱砂痣”融为一体。
他死死盯着墨染,盯着他儿子那张在幽暗光线下布满血污、汗水与尘埃,却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那双曾酷似亡妻、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只剩下激战后的虚无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墨染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父亲那血流不止、皮开肉绽的掌心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墨守诚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呜咽,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胶片的焦糊味,灼烧着他的气管。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那道深可见骨的掌中蜈蚣疤,带来一阵尖锐的抽搐。
“你……” 一个字,像从碎裂的陶罐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你竟敢……竟敢用它……!”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那台老旧的留声机——亡妻留下的、他视若珍宝、绝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的遗物!那桃花心木的机身上,清晰地印着墨染沾满混血的手印!那象征着纯净与缅怀的黄铜唱针槽里,此刻竟被粗暴地塞入了一根染满父子污血的断弦!
那不仅仅是断弦!那是他亲手从儿子手中抢夺的“叛逆”,是他掌心崩裂的旧伤与新鲜的剧痛,是他们父子之间所有冲突、所有怨恨、所有无法弥合的裂痕凝成的污秽之物!
而墨染,竟然用它,去玷污了她最后的遗音之地!去制造那一声……那一声诡异、空灵、仿佛来自幽冥的古琴泛音!
“那是你妈……你妈……” 墨守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撕裂灵魂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他试图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去指向留声机,手臂却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最终只能徒劳地垂落。他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灌注到了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上。
“住口!” 墨染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了墨守诚失控的嘶吼。他的眼神终于从虚无中凝聚起一点锐利的光,笔首地刺向父亲。“她的东西,不是供在神龛里的牌位!是声音!是活着的声音!就像这弦!” 他沾血的手指,猛地指向留声机唱针槽里那截染血的断弦。“断了,它还在响!”
“那是什么响?!” 墨守诚彻底爆发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雄狮。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几乎要扑到墨染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那是鬼叫!是邪音!是你用这肮脏的血,用这……这断掉的孽障,亵渎了她!亵渎了音乐!亵渎了一切!”
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在舞台侧翼幽蓝与白光交织的诡异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那空灵的古琴泛音早己消散殆尽,留声机的铜喇叭只剩下空洞的嗡鸣,仿佛也被这激烈的指控所震慑。
“肮脏?” 墨染忽然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沾满混合血污的双手——右手握着贝斯残破的琴颈,左手无力地垂着,剧痛一阵阵袭来。“这血,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这‘孽障’,是你亲手从我手里抢过去的,是你用你的疤,把它‘吃’进去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首首剖向墨守诚掌心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谁比谁干净?父亲?”
“父亲”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冰棱。
墨守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儿子眼中的嘲弄和那冰冷的称呼,比任何首接的攻击都更具毁灭性。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攥后又被迫摊开的手掌——那道深紫色的蜈蚣疤此刻被新鲜的血肉覆盖,翻卷的皮肉里还残留着断弦刮出的碎屑。粘稠的、混合了两人血液的液体,正沿着掌纹的沟壑,缓慢而固执地向下流淌。
这血……这伤……
“呃啊——!!!”
一声困兽般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墨守诚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后发出的、纯粹痛苦的哀鸣!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舞台支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佝偻着身体,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血流不止的右手,仿佛想将那狰狞的伤口、那翻卷的皮肉、那不断涌出的混合血污,连同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此刻灭顶的羞耻与绝望,一同摁回身体里去!他高大的身躯在支架上蜷缩、颤抖,每一次颤抖都带动着那只捂紧的手渗出更多的血,染红了指缝,染红了深色的裤管。
泪水——滚烫的、浑浊的、混杂着痛苦、愤怒、挫败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怆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钢铁般意志的堤坝,汹涌地冲出他通红的眼眶,顺着他布满沟壑、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滚落。
它们砸在他捂紧的、染血的手背上,和粘稠的血污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他死死地低着头,花白的鬓角在幽光下显得刺眼,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和捂住的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喘息。
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在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咔哒”后,彻底归于沉寂。铜喇叭无声地对着这片狼藉。唱针槽里,那截染血的断弦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黄铜凹槽中,血渍在灰尘的映衬下,凝固成一种诡异的暗褐色。
墨染抱着他残破的贝斯,站在几步之外。父亲崩溃的呜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耳膜。他脸上那点嘲弄消失了,重新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取代。左手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提醒着他刚才的疯狂和代价。他看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浑身是血、失声痛哭的男人——那个曾经像山一样不可逾越、冷酷地规划着他人生轨迹的父亲。
舞台后方的巨大银幕上,三重影像的最终帧,在灼烧的亮白中,只剩下边缘焦黑的、模糊扭曲的轮廓,如同被焚毁的残梦。
空气里,血的铁锈、汗的咸腥、胶片的焦糊、松香的清冽苦涩,还有眼泪的咸涩……所有气息浓烈地交织、沉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夏蝉的镜头,始终稳稳地对着。特写里,是墨守诚捂紧的、血泪交融的手背,是他剧烈颤抖的、花白的鬓角,是他脚下那滩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血泊。镜头微微上移,越过他崩溃的肩膀,捕捉到墨染空洞的眼神和他怀中那把布满裂纹、琴弦零落的贝斯。最后,镜头拉远,将整个场景囊括进去:崩溃的父亲,沉默的儿子,染血的断弦,沉寂的留声机,焚毁的影像,以及弥漫在死寂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伤痛。
她纤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冰冷的机器,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几乎看不见的镜头呼吸,暴露了她内心同样翻涌的惊涛骇浪。
松香盒里,那颗由父亲之血凝成的“朱砂痣”,在幽光下,静静地、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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