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弦鸣
墨守诚的崩溃,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了舞台侧翼这片狭窄的空间。他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支架旁,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从指缝和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混合着鲜血的泪水在沾满血污的手背上肆意横流。那曾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此刻只剩下被风暴蹂躏后的断壁残垣,每一寸颤抖都透着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剧痛。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松香苦涩与眼泪的咸涩,在死寂中无声发酵,酝酿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墨染抱着他那把残破的贝斯,站在几步之外。父亲崩溃的哭声像冰冷的砂砾,磨砺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左手的剧痛在短暂的空白后,再次潮水般汹涌袭来,尖锐地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他脸上那点因反抗而生的、近乎冷酷的笃定,在父亲这从未有过的、彻底的坍塌面前,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茫然。他看着那个蜷缩在血泊与阴影中的男人,那个曾用“传承”之名将他牢牢禁锢的父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血肉之躯的脆弱,以及那脆弱之下深不见底的、同样被某种东西牢牢禁锢的痛苦。
“嗡……”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
那台沉寂的老留声机,铜喇叭深处,毫无预兆地再次逸出一丝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古琴泛音余韵。仿佛刚才那震撼灵魂的空灵之声,其魂魄尚未完全散去,在这片狼藉的死寂中,做最后的、不甘的回响。
这声余韵,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也刺中了蜷缩的墨守诚。
他的呜咽骤然一停,肩膀的剧烈抖动也猛地僵住。他捂着伤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青白,仿佛想将那声“余音”也死死摁住。但更多的血,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
墨染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落在那台老旧的桃花心木留声机上。唱针槽里,那截染血的断弦,在幽光下反射着粘腻冰冷的暗泽。他沾满混血的右手,还残留着刚才摇动摇柄、按下唱臂时的触感——冰冷、粗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就在这时。
“沙沙……”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踏着粘腻的血迹和散落的尘埃,从阴影深处靠近。
夏蝉单膝跪地的姿势未变,只是她的位置,无声无息地向前挪动了。她的镜头,始终稳稳地对准着中心——墨守诚血泪交织、崩溃蜷缩的背影,墨染抱着残琴、空洞茫然的侧影,以及他们之间那片被血污浸染、散落着断弦碎片的地面。她像一个最冷静也最残忍的旁观者,用冰冷的机器之眼,贪婪地吞噬着这人间至痛的每一帧画面。
她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试图介入的举动。她的存在感低得像一抹影子,却又强烈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随时准备收割的利刃。她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几乎看不见的镜头呼吸,在寂静中暴露着她内心同样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震撼,是怜悯,是艺术家的贪婪,是记录者的冷酷,是所有复杂情绪交织成的巨大漩涡。
她的镜头,缓缓地从墨守诚颤抖的背影上移开,精准地捕捉到地上那截被墨染从父亲掌心抽出的、沾满血肉碎末的断弦。金属的冷光与暗红的血污交织,在特写镜头下,触目惊心。然后,镜头再次上移,掠过墨染沾血的裤脚和残破的贝斯琴身,最终定格在他垂落的、微微颤抖的左手上。
那只手,惨不忍睹。
无名指和小指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角度,皮肤被磨破、撕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地方混合着舞台地板的灰尘和干涸的血痂。几道新鲜的、更深的裂口正缓缓渗出粘稠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整只手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紫色。
夏蝉的呼吸,在镜头后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她看着那只曾在她镜头下无数次精准拨弦、充满力量与灵性的手,此刻却像一件被暴力摧毁的艺术品,残破地挂在主人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在DV冰冷的机身上,无意识地收紧。
墨染似乎察觉到了那道聚焦的镜头。他微微侧过头,布满血污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扫过夏蝉的方向,又漠然地移开。仿佛那只残破的手,己经不再属于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墨守诚压抑后残余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那若有若无、仿佛幻觉般的古琴余韵在空气中游丝般漂浮。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浸泡在血与泪的粘稠里。
终于,墨染动了。
他抱着贝斯的右手紧了紧,似乎想将冰冷的琴身当作唯一的支撑。他拖着脚步,极其缓慢地、像一个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提线木偶,走向舞台侧翼更深处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除了那台老留声机,还有一个蒙尘的、半开的急救箱。
他蹲下身,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笨拙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在急救箱里翻找。纱布、碘伏、绷带……东西被翻得哗啦作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抓起一卷未开封的纱布,又找到一小瓶碘伏,看也没看,转身,拖着脚步,重新走回那片狼藉的中心。
他在距离蜷缩的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近,也没有试图去搀扶。只是将手里的纱布和碘伏,轻轻地、随意地,扔在了墨守诚脚边那片沾血的尘埃里。
“啪嗒。”
碘伏瓶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响。洁白的纱布卷滚了几圈,沾染上灰尘和暗红的血点。
墨染没有看父亲的反应,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顺手的行为。他抱着贝斯,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后台通往安全出口的那扇沉重的防火门。他的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至极的决绝。每走一步,左手的剧痛都让他身体微微晃动,但他没有停。
“吱呀——”
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外面通道里惨白的光线切割进来,映亮了他半边染血的侧脸和残破的左手。他没有回头,身影彻底没入门外的光亮与未知的黑暗交界处。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后台那片弥漫着血腥、绝望与崩溃的空间。
防火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如同一个休止符,重重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墨守诚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混合着血污,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尚未褪去,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空洞的茫然所覆盖。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儿子消失的门缝,那里只剩下冰冷的光影分割线。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自己脚边。
那卷洁白的纱布,静静躺在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地板上。旁边,是那瓶小小的、棕色的碘伏。它们像两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象征着他毕生信念崩塌、父子关系彻底碎裂的狼藉现场。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卷纱布上。洁白的颜色,刺得他通红的眼睛生疼,像是对他此刻满身污秽最无情的嘲讽。纱布边缘沾染的那几点暗红的血污,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是儿子的血,也是他自己的血。它们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如同那根被强行嵌入又抽出的断弦,如同那声从血污中诞生的古琴泛音。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去触碰那卷纱布,指尖却在距离它几厘米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是什么会带来更深伤害的毒物。
“呃……”
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屈辱和挣扎的呜咽,再次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猛地别开脸,不再去看那刺眼的白,仿佛那是一种对他此刻崩溃状态最彻底的否定和侮辱。他重新将脸埋进那只捂着伤口、血泪交融的右手手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绝望的呜咽声,沉闷地响起。
他不需要施舍。尤其不需要来自那个用断弦玷污了亡妻遗物、用最残酷的方式撕碎了他所有坚持的儿子的施舍!
夏蝉的镜头,在墨染离开时,曾短暂地追随着那扇合拢的防火门。当门彻底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她的镜头立刻转回,如同最精准的猎鹰,重新锁定了墨守诚。
特写。无比清晰的特写。
镜头捕捉到他抬头时脸上交织的痛苦与茫然,捕捉到他目光落在纱布和碘伏上时,那瞬间的刺痛和更深的屈辱,捕捉到他别开脸、重新埋首时,那剧烈耸动的肩膀和指缝间汹涌渗出的、混合着泪水的鲜血。还有,那卷被遗弃在血泊尘埃中的、洁白的纱布。
镜头微微下移,聚焦在墨守诚那只紧捂伤口的右手上。血水正不断从指缝渗出,顺着手腕流下,在他深色的裤管上洇开更大、更深的湿痕。而他脚边不远处,那截从他自己掌心抽出的、沾满血肉的断弦,在幽光下,依旧反射着冰冷粘腻的光。
夏蝉的手指,稳稳地托着DV。冰冷的机器紧贴着她的脸颊,传递着金属的凉意。她看着取景器里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看着他拒绝那卷象征“处理”和“延续”可能的纱布,看着他选择沉溺在血与泪的泥沼中。她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深长,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汲取这片空间里浓烈的绝望,每一次呼气都在将之转化为某种冰冷的、影像的养分。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下了录制停止键。
“滴。”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
录制结束的红灯熄灭。
后台,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没有任何电子声响的死寂。
只有墨守诚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哀鸣,在弥漫着血腥、焦糊和松香余味的沉重空气里,孤独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尘埃里的那卷纱布,依旧洁白刺眼,无人问津。
松香盒里,那颗由父亲之血凝成的“朱砂痣”,在舞台侧翼幽蓝的追光边缘,冷冷地、寂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一颗凝固在琥珀里的、永恒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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