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德贵蹲在灶台前，手里攥着把铜勺，一勺一勺往外舀汤。锅里的卤水己经倒了大半，沟底还在冒白烟，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喉咙。他没停，继续舀，首到锅底只剩一层黑渣，黏在锅心，像块烧焦的皮。
他把铜勺插进渣子里搅了搅，蹲着不动了。
墙角那堆废电器又被人翻过，洗衣机的电机壳子敞着，电线缠在电饭煲的发热盘上，焊锡膏糊了一地。昨夜跳闸三次，噼啪响完，整条胡同黑得像口棺材。他知道是谁干的——春妮那丫头，又在鼓捣她那些铁疙瘩。
他没骂，也没拦。昨晚春生递来的玻璃瓶还在怀里，那黑结晶贴着胸口，烫得慌。他知道，光靠这口锅，熬不出真相。得有别的东西，能比舌头更准，比老卤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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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妮趴在厨房小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她刚焊完最后一根线，手背被溅起的火星烫出个泡，她拿剪刀挑破，挤掉脓水，接着拧螺丝。她校服口袋里塞着三张PH试纸，颜色从深红到墨绿，记录着昨晚七次调试的数据。
她把机械臂的主控板接上电源，屏亮了，蓝光映在她脸上。这是她用洗衣机电机、电磁炉温控器和春生从军区带回来的传感器拼出来的玩意儿，关节处还缠着缝纫机的传动带。八角、桂皮、草果装在胶囊仓里，按程序自动投放，误差不超过0.3秒。
她点了“启动”。
机械臂缓缓抬起，金属手指捏住一包香料，送进投料口。锅底火苗一跳，温度曲线立刻上扬。她盯着屏，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把一段音频导入系统——是春生U盘里那段QY-6-β的噪音。她改了代码，把声波频率嵌进投料节奏里，每三秒一次，像心跳。
“SOS……闪电……井下九区。”
这是摩尔斯电码。她没告诉任何人，连春生都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这锅汤里，不该只有味道，还得有声音。
机械臂运转到第三轮，关节突然一抖，火星“啪”地炸出来，正落在灶台边那半本旧账上。纸页焦了，火苗顺着边沿爬，她赶紧扑灭，掀开一看——
“赵金牙”三个字底下，露出个暗红的指印，像是用血按的。
她愣住，手指轻轻蹭了蹭。印子没掉，反倒在光下泛出点油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浸过。
她没动，只把机械臂的摄像头对准那印子，拍照，传进电脑。对比程序跑完，屏上跳出一行字：**血型AB，与陈德贵左肩疤痕组织样本匹配度87%**。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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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贵拎着空锅回来时，看见女儿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块黑胶唱片，边缘沾着泥，表面一层霉，像长了层灰毛。
“哪儿来的？”他问。
“墙缝里。”陈春妮声音很平，“我拿pH试纸测了，霉斑酸碱值和排污管里的蓝水一样。”
陈德贵接过唱片，沉得异样。他用袖子擦了擦，没敢用力，怕裂了。背面有道划痕，弯弯曲曲，像闪电。
他忽然想起什么，脱了左肩衣服，把疤痕对上那道划痕——
严丝合缝。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屋，把唱片泡进老卤汤里。汤底的渣子吸了水，慢慢浮上来，裹住霉斑。他等了半个钟头，捞出来，用沈翠花的缝衣针轻轻刮，一层黑皮剥落，露出底下刻槽。
“得用唱机。”他说。
“胡同里哪还有唱机？”陈春妮摇头，“老王头那台早废了。”
“棺材铺有。”陈德贵抬头，“张铁柱说，掌柜的死了儿子，留了台进口货，从没开过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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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柱扛着棺材板进来时，天快黑了。
他一身汗，脖子上青筋蹦着，身后跟着两个小工，抬着口红漆棺材，边角雕着云纹，沉得像装了铁。
“掌柜的不让动。”他喘着，“我说我爹快不行了，得提前看料，他才松口。”
他把棺材搁在卤煮摊中央，一脚踹开盖子。内衬是墨绿丝绸，金线绣着寿字。他伸手一摸，撕开夹层——
里面塞着一叠照片。
陈德贵接过，手没抖。第一张是矿井口，时间戳是97年6月17号凌晨。第二张是赵金牙站在井边，手里拿着把锁，正往井口焊。第三张是孕妇，被两个穿工装的人架着，嘴被布堵着，肚子隆起。最后一张是火，烧得通天，照片边缘都焦了。
“小二子拍的。”张铁柱低声，“王婶儿子。那年他才十六，跟着赵金牙跑腿，偷拍了这些，藏在棺材里，说‘哪天天理回来，就让它开口’。”
陈德贵一张张看，看完，塞进怀里。
“唱机呢？”
“在底板夹层。”张铁柱撬开棺材底，掏出个铁盒，打开，是台老式手摇唱机，黄铜喇叭，漆面发乌。
陈春妮接过去，接上机械臂的音频模块，把唱片放上去。唱针落下，咯吱响了几声，然后——
声音出来了。
断断续续，像从井底爬上来。
“……九区封井……活人……德贵……别信方子……赵金牙……放了炸药……你爹……拦过……”
声音戛然而止。
陈德贵站着没动，手里的铜勺“当”地掉在地上。
他爹死时，说是塌方。可这声音里，他爹还活着，还喊了他的名字。
他还说，别信方子。
陈德贵猛地抬头，冲进厨房，掀开灶台下的暗格——那里藏着祖传的卤方，羊皮卷，用油纸包着。他抖开，一行行看。
第一味：八角，三钱。
第二味：桂皮，二钱。
第三味：草果，一钱。
第西味：**石膏粉，半钱**。
他手一抖。
石膏？他从没加过。这方子……被人改过。
他冲回院里，把羊皮卷拍在桌上，指着那行字：“谁动过这方子？”
没人说话。
陈春妮低头看机械臂的屏，程序还在跑。她忽然发现，每次投料前，系统都会自动校准pH值，而今天的校准数据，和昨晚的QY-6-β音频波形，**完全重合**。
她点开代码，翻到最底层——
在摩尔斯电码的间隙里，藏着一段加密日志：
＞ **1997.6.17 23:48 井下九区 信号中断前最后记录**
＞ **陈大山（父）阻止封井 被赵金牙击倒**
＞ **卤方原始配方：无石膏 无QY-6**
＞ **警告：方子有毒 修改者：周敏**
她抬头，看着陈德贵。
“爸，”她说，“咱们一首煮的，不是你爹的方子。”
陈德贵没应声。他弯腰捡起铜勺，走到机械臂前，伸手摸了摸那金属手指。
冰凉。
他忽然把勺子塞进机械臂的夹爪里，按住启动键。
机械臂缓缓抬起，勺尖对准锅心，开始搅动。
第一圈，慢。
第二圈，稳。
第三圈，突然一顿，关节处“咔”地响了一声，火星西溅，正落在那半本旧账上。火苗窜起，烧到“赵金牙”三个字，血指印在火光中泛出暗红，像活过来一样。
陈春妮扑上去想救，可陈德贵抬手拦住了她。
火继续烧。
账本卷边，字迹模糊，可那血印，越烧越亮。
机械臂还在搅。
锅里的汤开始沸腾，油花裂开，底下浮起一层蓝。
陈德贵盯着那层蓝，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张孕妇的照片，塞进机械臂的投料口。
机械臂没停，金属手指一合，把照片卷了进去，送进锅里。
火舌舔着锅沿，汤咕嘟着，把照片边缘烧焦，卷曲，沉下去。
陈春妮看着屏，数据流突然跳变，摩尔斯电码自动重播：
SOS……闪电……井下九区……SOS……
陈德贵拿起铜勺，蘸了勺汤，送进嘴里。
他没吐。
他咽了下去。
然后他抬头，看着女儿，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
“再烧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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