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井口边上那桶艾草汤己经凉了。陈德贵蹲在铁架旁,用铜勺一下一下刮着砂锅内壁,蓝黑的汤垢簌簌往下掉,像烧焦的皮屑。他没看井,也没喊春生上来——那孩子昨晚在底下摔了一跤,爬上来时裤子湿了半边,裤管结着薄冰,脚踝青紫,可一句话没多说,只把羊皮卷塞进他手里就回屋睡了。
陈德贵把汤垢扫进一只小瓷碗,又从灶台底下摸出十只豁口的粗瓷碗,一一倒上半碗冷汤。他拎着这十一碗汤,挨家挨户敲门。
“起来喝汤!”他嗓门不高,但胡同里谁都知道老陈家的卤煮摊从不白送东西,“喝出点不对劲的,赏五斤猪头肉。”
王婶披着褂子开门,看见碗里那层蓝膜,立马往后退半步:“你这是要毒死人?”
“你喝。”陈德贵把碗往她手上一塞,“不喝,就别在背后说我陈德贵疯了。”
沈翠花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攥着针线筐。她没拦,也没劝,只看着街坊一个个端着碗,皱着眉喝一口,又咂咂嘴。有人摇头,说“还是老味儿”,也有人猛地呛住,咳得脸通红,指着喉咙说“像有铁锈刮”。
陈德贵点头,收了碗,一句话没说,转身回摊。
他知道,那些喝出“铁锈味”的,都是九二年抗洪时喝过他卤煮的退伍兵。他们的舌头,早年在暴雨里泡过,味觉比狗鼻子还灵。
中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胡同口。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金丝眼镜,袖口锃亮,胸前别着枚银勺徽章。他一开口,满嘴洋腔:“我是巴黎蓝带学院客座导师,阿尔芒。”
陈德贵正在切肺头,头都没抬:“卤煮十块一碗,不议价。”
阿尔芒笑:“我听说,您这汤里,有‘活的记忆’。”
陈德贵手一顿,抬眼看他。
“我尝一口。”阿尔芒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自顾自舀了一勺。
汤刚入口,他脸色就变了。猛地捂住嘴,冲到墙角,“哇”地吐了出来。白西装前襟溅满蓝汤,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是什么?”他喘着气,声音发抖,“QY-6?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没人答话。街坊们围成一圈,看着这个洋人,又看看陈德贵。
阿尔芒哆嗦着从内袋掏出一张泛黄的文件,抖开——是份失窃清单,年份写着1997年6月。上面赫然列着:“QY-6实验溶剂,编号QY-6-β,原存于巴黎蓝带地下实验室,失窃于矿难次日。”
他抬头,死死盯着陈德贵:“这东西,是你们中国人带出去的。可它不该出现在一碗卤煮里。”
陈德贵没动,只把那碗剩汤端起来,凑到阿尔芒面前:“那你告诉我,它怎么进来的?”
阿尔芒说不出话。
人群外,陈春妮一首举着手机。她悄悄放大镜头,拍下阿尔芒呕吐时溅在砂锅边的液体。回家后,她抽出PH试纸一测——蓝得发紫,和她父亲从机械臂里刮出的油泥,完全一致。
她咬着笔帽,盯着电脑屏幕。周敏的手机相册,锁在三层加密之后。她试了十七种算法,终于在凌晨两点,撞开了那道门。
相册名叫“北戴河疗养日志”。
第一张,是张病历扫描件。患者姓名:周建国。诊断栏写着:“慢性髓系白血病(MDS),QY-6暴露性致病,潜伏期18年。”
陈春妮手指一抖。
MDS——和她父亲左肩那道闪电疤,是同一类病。
她往下翻。一张张照片闪过:输液瓶、骨髓穿刺报告、药瓶标签。最后几张,是实验记录表,标题写着:“QY-6人体代谢对照实验,1997.6.17启动”。
实验对象编号:Z-9。
她放大编号旁的手写备注,字迹潦草:“Z-9为矿井九区幸存者,体温异常维持37.8℃,推测与长期接触卤水有关。建议持续观察。”
她猛地合上电脑,胸口发闷。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知道QY-6有毒,知道它会致癌,知道有人能扛着毒活下来——所以才拿她爸当活体样本,拿他那锅卤煮当培养皿。
她抓起外套冲出门,首奔张铁柱的钉子房。
张铁柱正蹲在院里,手里拆着一台车载收音机。那是赵金牙车队的车,昨晚被他用千斤顶顶翻在胡同口,趁乱卸了零件。
“你要这玩意儿干啥?”他头也不抬。
“能放录音吗?”陈春妮问。
“放不了,但我能修。”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这玩意儿,藏了点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用焊枪接了根导线,连上自己那台老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磁带“咔哒”转了几圈,突然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九区封井……上面说塌方,可我们听见外面焊铁皮的声音……老子眼睛瞎了,耳朵没聋……赵金牙亲自带人来的,水泥灌了三遍……还有活人……喊了两天……后来没声了……”
录音里,男人咳了几声,声音越来越低:“……德贵,你要活着,别信那张方子……汤里加了料……是药,不是卤……”
张铁柱猛地掐断电源。
屋里静得能听见电流的“滋滋”声。
“这人……”陈春妮嗓子发干,“是谁?”
“老矿工,姓吴,盲眼,在井下干了三十年。”张铁柱低头看着收音机,“九七年后就没了音信。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被送进冷库切了标本。”
陈春妮攥紧拳头:“那方子……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改的?”
张铁柱没答,只把录音带抽出来,塞进一个铁盒,焊死了盖子。
第二天中午,陈德贵把摊子支到了胡同口最宽的地儿。砂锅架在煤炉上,汤滚得冒泡。他挂了块木牌,用红漆写着:“卤煮学术辩论会,凡能辩倒者,送十年秘方。”
街坊们全围了过来。王婶站在人群后头,脸盆接了半盆雨水,一边搓衣服一边冷笑:“疯了,真疯了。”
阿尔芒来了,西装换了,但袖扣没换——银色的,刻着“BL-1997”。
陈德贵舀了一勺汤,递过去:“您再尝尝。”
阿尔芒摇头:“不必。我知道这是什么。”
“那你说。”陈德贵放下勺,“我这汤,到底是吃人的,还是救人的?”
阿尔芒沉默几秒,开口:“QY-6,是巴黎蓝带与某医药集团合作开发的代谢增强剂,初衷是提升人体耐寒能力。但实验发现,它会导致基因突变,诱发MDS。项目被叫停,所有样本销毁——除了,有人偷偷带走了。”
他看向陈德贵:“您这汤里的成分,和当年失窃样本一致。但奇怪的是,它被稀释了,被……驯化了。”
“驯化?”有人问。
“就像毒蛇的毒液,提纯是杀人,但微量入药,能治风湿。”阿尔芒盯着那锅汤,“您这锅里,QY-6的浓度,刚好卡在致癌与疗愈的临界点。长期饮用者,体内会产生抗体——就像疫苗。”
人群哗然。
陈德贵没动,只问:“谁带出去的?”
阿尔芒摇头:“档案被毁。但带走样本的人,应该和矿难有关。”
这时,张铁柱扛着铁盒挤进来。他把盒子往桌上一放,打开,取出那盘焊死的磁带,插进录音机。
按下播放。
盲眼矿工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断续,却字字清晰:
“……赵金牙说,封井是为了安全……可水泥灌下去的时候,底下还有人喊‘德贵’……那方子,是他改的……加了料……说是提味,其实是试药……我们是小白鼠……”
录音戛然而止。
胡同里静得落针可闻。
王婶手里的搓衣板“啪”地掉进脸盆,水花溅了她一脸。
陈德贵缓缓抬头,看向人群外。
赵金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一辆清运车旁,手里捏着根笤帚疙瘩,指节发白。
“老陈,”他冷笑,“你这是要造反?”
陈德贵没理他,只把砂锅往桌边一推,汤还在滚,蓝光浮动。
“我问你,”他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杂音,“九七年六月十七,是谁往我汤里加的料?”
赵金牙眼神一闪。
“是你。”陈德贵指着那锅汤,“你拿我当试验品,拿我这摊子当实验室。可你算漏了一点——”
他抓起汤勺,狠狠搅动:“卤煮,是活的。它会记事。它会认人。它会把你的罪,一勺一勺,熬进汤里。”
赵金牙突然笑了:“那你现在呢?拿着外国厨子和一段破录音,就想定我的罪?”
“不是我想定。”陈德贵平静地说,“是它要定。”
他指向砂锅。
汤面翻滚,忽然,一滴油星溅出来,落在桌面上,竟不散开,反而聚成一个小小的、清晰的符号——
像闪电。
赵金牙的脸,瞬间白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手里的笤帚疙瘩“啪”地折断。
就在这时,陈春妮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举着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是周敏相册里的实验记录表。
“1997年6月17日,QY-6人体实验启动。”她一字一顿,“实验对象Z-9,编号对应档案:陈德贵。负责人签字——”
她放大签名栏。
墨迹斑驳,但能辨认:
“赵金牙”。
赵金牙瞪着那名字,像见了鬼。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阿尔芒突然开口:
“BL-1997,是巴黎蓝带1997年项目代号。”他摘下袖扣,扔在桌上,“这东西,只有项目负责人和……偷走样本的人才有。”
赵金牙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阿尔芒冷笑:“你以为你藏得好?可QY-6的代谢产物,会沉积在骨髓。你儿子去年在法国做骨髓移植,检测出QY-6残留——和这锅汤里的,同源。”
赵金牙踉跄后退,撞上清运车。
他张着嘴,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突然,他抬手,一把抄起砂锅,狠狠砸向地面。
“哗啦——”
汤泼了一地,蓝液西溅,像血。
可就在碎片飞散的瞬间,那口老砂锅的底部,一块烧结的陶片翻了过来。
上面,用铁锈刻着一行小字:
“九区未封,人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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