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胡同口的煤炉还没完全熄，陈德贵蹲在锅边，手里捏着一杆小秤，称的是昨儿晚上剩下的几块骨头。张铁柱靠在墙根打盹，脚边还堆着几个空酒瓶。
他没睡实，听见动静就睁眼：“陈哥，真要查账？”
陈德贵嗯了一声，把骨头倒进桶里，拎起旁边搁着的账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墨迹被油星子洇得模糊不清。
“王婶那婆娘，手可不干净。”张铁柱咬牙，“昨天她孙子抱来的时候，我就瞧见她袖口沾着红漆。”
陈德贵翻到上个月的清运费记录，指尖划过一行数字。赵金牙的名字后头跟着一串零，比平常高出三倍不止。签名栏却空着。
他皱眉，用指甲抠了抠那页纸的边缘，一抹淡淡的红色蹭在指腹上。
“是咸菜缸上的漆。”他说。
张铁柱愣住：“你是说……她连账本都敢动？”
“她不动手，也有人替她动手。”陈德贵合上账本，目光扫过胡同尽头，“账不对，人就该对。”
话音未落，街口忽然传来一阵哭喊。
“哎哟我的小祖宗啊——快来人哪！”
王婶抱着孩子冲进摊前，孩子手脚抽搐，嘴唇发青。她满脸惊慌，一边喊一边扑到陈德贵跟前。
“快救救我孙子！中邪了！”
张铁柱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你让开！陈师傅才是好人！”
围观的人渐渐围上来，议论纷纷。
“这娃咋了？”
“怕不是吃坏肚子了？”
王婶跪在地上，抱着孩子首哆嗦，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陈德贵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
“不是中邪。”他说，“是惊厥，得降温。”
他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个搪瓷盆，舀了半盆冷水，又扯了几条干净毛巾。
“铁柱，帮我按住他，别让他咬舌头。”
张铁柱点头，一手托住孩子脖子，一手压住他的肩膀。
王婶还在哭：“我孙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陈德贵没理她，只低头观察孩子的呼吸节奏。眼角余光瞥见她衣角上，果然有一抹和春妮校服一样的红。
他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
“翠花！”他突然朝巷子里喊了一声。
沈翠花应声而来，手里还拿着针线筐。
“怎么啦？”她问。
“拿剪刀来，把这孩子衣裳解开。”陈德贵道。
沈翠花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王婶却猛地抱住孩子：“不行！不能脱！会冻着！”
“再捂下去才真出事。”陈德贵语气冷了下来，“沈姐，动手。”
沈翠花不再犹豫，剪开了孩子的棉袄。皮肤上一片潮红，汗湿透了里衣。
陈德贵将浸湿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又让人找来冰块包好垫在颈后。
孩子抽搐慢慢缓下来，脸色也恢复了些血色。
王婶这才松口气，瘫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陈德贵起身，擦了擦手，眼神落在她袖口那点红上。
“你家最近新买的颜料？”他问。
王婶一愣，随即摇头：“哪有闲钱买那些？这是……这是我晒辣椒时蹭的。”
“辣椒汁洗不掉？”陈德贵反问。
“……”王婶张了张嘴，没说话。
张铁柱在一旁看得真切，低声问：“陈哥，你在怀疑啥？”
“她在演戏。”陈德贵声音不大，“她孙子根本没事。”
正说着，周敏穿着护士鞋踩着碎步进来，脸上挂着笑：“听说孩子不舒服？要不要送医院？”
她说着，一脚踩在了刚被撞翻的调料罐边上。
“哎呀！”她叫了一声，赶紧往后退，可己经晚了，药片从瓶子缝隙里滚出来，掉进砖缝里。
“这瓶什么？”她弯腰捡，动作太快，一只鞋底碾过几粒药片。
陈德贵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用火柴盒轻轻刮起半片残留药片，塞进口袋。
“没啥。”他淡淡地说，“调味料洒了。”
周敏笑了笑：“那我先走了，病人还等着呢。”
她走远了，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这时，春妮从学校赶回来，手里攥着一张草稿纸。
“爸。”她低声说，“我刚才算了一下，今天的卤水浓度比昨天低了百分之二点七。”
陈德贵看向她，眼神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搅汤的时间变长了，说明盐分可能被稀释了。”春妮递上草稿纸，“而且……”她顿了顿，“那瓶倒掉的调料罐，是不是原本装的是浓缩卤汁？”
陈德贵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浓度异常，物理课可算。”
他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
王婶还在地上坐着，怀里抱着孙子，脸上看不出悲喜。
陈德贵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她。
“王婶。”他轻声说，“您孙子没事了。”
“多亏了你。”她抬起头，嘴角挤出一点笑。
“不过，”陈德贵站起身，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您那咸菜缸的漆，怎么跑到我账本上了？”
王婶笑容僵住。
张铁柱一步跨过来，挡在她和陈德贵之间。
“陈哥，你想多了吧？”王婶干笑两声，“那缸早碎了，哪还有漆？”
“是吗？”陈德贵掏出账本，翻开那一页，“那您解释一下，为啥这页纸边角上，有和您家咸菜缸碎片一模一样的红漆？”
王婶的脸色变了。
她想站起来，却被张铁柱按住肩膀。
“老实交代。”张铁柱冷笑，“谁指使你的？赵金牙？还是周敏？”
王婶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
陈德贵看着她，缓缓合上账本。
“账，我记了一辈子。”他说，“你们想糊弄我，得问问这锅卤，认不认账。”
他转身掀开锅盖，热气腾腾往上冒。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响。
像极了，即将沸腾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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