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还浮着一层薄霜。陈德贵蹲在急诊入口的遮雨棚下，手里攥着个铝饭盒，边角卷了，焊点歪斜，和昨晚藏电磁炉的那个一模一样。他没打开，只是用拇指反复盒盖边缘——那里有一道铜勺印，深得能卡住指甲缝。昨夜赵金牙被抬走时说的话还在他耳朵里打转，像根锈铁丝来回刮着耳膜。
他没回家。
灶塌了，炉碎了，但人还在。他得知道那汤里到底掺了啥。
饭盒里不是卤煮，是半块冷透的锅盔，咬一口，干得呛喉咙。他咽下去，抬眼扫了扫医院外墙。三楼走廊尽头，一扇窗户半开，窗框上贴着块不显眼的反光片。他眯起眼，那不是玻璃反光——是镜头。
他把饭盒夹在胳膊底下，往侧门走。穿白大褂的、拎保温桶的、推轮椅的，来来往往。他混进去，像一滴油滑进水流。拐过药房，后巷堆着几袋医疗垃圾，扎口松垮。他停下，假装系鞋带，袖口一抖，那块带铜勺印的铁片滑进掌心。
检验科在B区二楼，走廊窄，灯管忽明忽暗。他贴着墙走，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QY-6样本全部封存，周老师亲自来取。”接着是高跟鞋敲地的声音，清脆，沾着泥，一步一顿地走远了。
他等了几秒，摸到垃圾桶边。桶盖没盖严，里头有撕碎的纸。他伸手进去，扒拉几下，指尖勾出半张化验单残片。字迹模糊，但编号尾数清清楚楚：QY-6。他捏着纸片往袖口塞，忽然听见头顶“咔”一声轻响。
抬头，天花板通风口角落，一颗黑点正对着他。
他不动，慢慢首起身，把手揣回兜里。铁片硌着掌心，血痂裂开，渗出的血在铜勺印里积了一小洼。他转身往楼梯走，脚步不快，像普通家属迷了路。
三楼是中毒工人住的病房。他没上去，蹲在楼梯拐角，掏出饭盒，打开。锅盔还在，他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嚼得缓慢。走廊尽头有护士推着药车过来，他低头，假装看鞋。
药车轮子卡了下，停在检验科门口。护士进去拿东西，门没关严。陈德贵盯着那条缝，突然看见墙角一闪——又一个镜头，藏在消防警报器底下，红点微弱，像蚊子盯人前的呼吸。
他合上饭盒，起身。
沈翠花昨夜托王婶打听的病房号，是307。可王婶今早回话说，人全转走了，连病历都封了。他不信。工人吐了那么多，不可能悄无声息。
他绕到后楼梯，从安全通道往下。太平间在负一层，铁门紧闭，电子锁闪着绿灯。他蹲在拐角，听见里头有动静——不是哭声，是塑料布摩擦的声音，像在拖什么。
门开了条缝，一个穿黑棉袄的老头探出头，脸上皱纹堆得像豆腐脑，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他左右看了看，把包塞进墙角的水泥缝里，转身回屋，门“咔哒”锁上。
陈德贵等了半分钟，走过去。油纸包还在，他打开，里头是三块绿豆糕，最上头那块，边缘有牙印，像是谁咬过一口又吐出来。
他没碰，只用铁片刮了点碎屑，包进饭盒夹层。
这时，张铁柱从对面通道走来，军绿大衣敞着，嘴里叼着烟，烟头朝里嘬，火星明明灭灭。
“你来得正好。”陈德贵低声说，“太平间换了锁，守门的是老孙头。”
张铁柱一愣：“孙瘸子？那个卖豆腐的？”
“就是他。”陈德贵把饭盒递过去，“你帮我盯着他。我要上去找春妮。”
春妮一早溜进医院，说要查心电图。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像个普通高中生。可她手里攥着PH计，屏幕亮着，数值跳动。
她在三楼走廊尽头的护士站外站了十分钟，看护士换班。等新来的护士端着托盘进去，她才溜进值班室。桌上摊着几份病历，她快速翻到中毒工人那页，抄下心电图编号，塞进校服内袋。
她没走远，蹲在消防栓旁边，打开笔记本。屏幕上是心电波形图，她用笔在旁边画了条曲线——和她电磁炉记录的卤汤震荡频率几乎一致。
她盯着图，手指敲着膝盖。不对劲。心跳本该紊乱，可这波形太规律了，像被什么控制着，一跳一停，一跳一停，像钟摆。
她正要截图，听见门口脚步声。她合上电脑，低头装睡。护士进来换药，没注意她。等人走了，她重新打开，放大波形细节。在R波峰值处，有一道极细的锯齿纹，像是人为叠加的信号。
她屏住呼吸，把PH计探头贴在屏幕上，轻轻一按。
数值跳到7.3，稳定。
她咬住下唇。这不像是中毒反应，倒像是……某种反馈。
她起身，往楼梯走。刚拐弯，撞见陈德贵。
“爸。”她低声说，“心电图有问题。不是自然波动，是被什么东西调过的。”
陈德贵皱眉：“调？谁调？”
“不知道。”她摇头，“但频率和卤汤沸腾时的震动一样。像是……汤在影响心跳。”
陈德贵没说话，只把饭盒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春妮打开，看见绿豆糕碎屑。她用PH计探头蘸了点，数值瞬间飙到8.9。
“碱性。”她皱眉，“而且……”她凑近闻了闻，“有杏仁味。”
陈德贵眼神一紧。
“和昨晚那酱一样。”
春妮把碎屑装进密封袋，塞进书包。她抬头：“爸，你有没有进过检验科？”
“进了。”他低声说，“垃圾桶里有张化验单，尾号QY-6。还有……”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针孔摄像头，不止一个。”
春妮抬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通风口、警报器、灯罩接缝——三处反光点，呈三角分布。
“他们在监视。”她说，“不只是防外人，是防……泄密。”
陈德贵点头：“周敏来过。高跟鞋沾泥，走路带风。”
春妮忽然想起什么：“妈昨天改的那件童装，布角上是不是有金纹？”
“有。”陈德贵从内袋掏出布角，“沈翠花塞进针线筐底了。”
春妮接过，对着光看。金纹细如发丝，弯弯曲曲，像电路图。她把PH计调到光感模式，轻轻一扫——金纹微微发亮，像是被激活了。
“这不是印花。”她声音压低，“是某种显影材料，遇碱发光。”
陈德贵盯着那光，忽然想起什么：“赵金牙倒下时，嘴里吐的酱，芯里也有金线。”
春妮抬头：“所以……他们用同样的东西，下在汤里，也缝在衣服上？”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
走廊尽头传来推车声。他们迅速分开。春妮往楼梯走，陈德贵往检验科方向挪。他刚走到门口，看见周敏从电梯出来，高跟鞋沾着泥，手里拎着个银色保温箱。
她没进检验科，而是往太平间方向去。
陈德贵跟上去，保持距离。周敏在太平间门口停下，刷了卡，门开了一条缝。她把保温箱塞进去，说了句什么，门关上。
他等了几秒，掏出饭盒，用铁片刮了刮门缝底部。地上有道浅痕，像是箱子拖过的。他蹲下，铁片轻轻一挑——挑起一粒细小的结晶，半透明，边缘泛金。
他刚要收起来，头顶“咔”一声。
通风口的镜头转了个角度，正对着他。
他不动，慢慢首起身，把结晶藏进饭盒夹层。这时，张铁柱从后头走来，手里拎着油纸包。
“老孙头不肯说话。”他低声说，“但给了我这个。”
陈德贵接过，打开。绿豆糕还在，牙印清晰。他用铁片刮了点碎屑，放进饭盒。
“你盯着门。”他说，“我去307。”
307病房空着，床单扯了一半，输液架倒在地上。他翻了翻床头柜，抽屉锁了。他用铁片撬开，里头有张撕剩一半的化验单——编号尾数，又是QY-6。
他塞进兜里，正要走，听见门外脚步声。
他闪身进卫生间，从门缝往外看。护士推着医疗车进来，车上有几个密封袋，标签朝里。她把袋子塞进垃圾桶，转身走了。
陈德贵等她走远，出来翻垃圾桶。袋子没扎紧，他打开一个——里头是呕吐物样本，己经凝固，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结晶，金光点点，像撒了星屑。
他用铁片刮了点，装进饭盒。
这时，春妮从门口探头：“爸，我查到了。307的病人，凌晨三点转去特护部，但系统没记录。我看了监控备份——他们被推进了地下二层。”
“地下二层？”陈德贵皱眉，“不是太平间在负一？”
“对。”春妮眼神发紧，“可监控里，推车经过太平间时，门开了。守夜人接了个箱子，往里头倒了点东西——像是粉末。”
陈德贵猛地攥紧饭盒。
“他们还在做实验。”
春妮点头：“而且……”她掏出PH计，“我刚测了走廊空气，碱性偏高。不是偶然，是持续释放。”
陈德贵盯着她：“你是说，医院本身就是个……容器？”
春妮没回答，只把PH计贴在墙上，数值跳到8.7。
“和绿豆糕一样。”她低声说，“和童装布角一样。他们在用同样的东西，测试反应。”
陈德贵缓缓拉开饭盒。
里头堆着：呕吐物残渣、绿豆糕碎屑、化验单碎片、结晶颗粒。铜勺印在最底下，像一块沉底的碑。
他合上盖子，转身往楼梯走。
“去太平间。”他说，“我要看看老孙头到底在守什么。”
张铁柱己经在门口等了。他摇头：“电子锁换了密码。老孙头从里头往外看，眼神不对，像见了鬼。”
陈德贵没说话，掏出饭盒，打开，把绿豆糕拿出来，放在水泥缝里。
“你咬一口。”他对张铁柱说。
张铁柱一愣：“啥？”
“咬一口。”陈德贵重复，“然后站这儿，等他出来。”
张铁柱皱眉，但还是接过，狠狠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含着没咽，站在水泥缝前。
三分钟。
门开了。
老孙头探出头，看见张铁柱嘴里的绿豆糕，脸色猛地一变。
他冲出来，一把抢过油纸包，抖了抖，发现少了一块。他抬头，死死盯着张铁柱，嘴唇哆嗦：“谁……谁让你吃的？”
张铁柱把嘴里的糕吐在手心，递过去：“你给的。你自己塞的。”
老孙头浑身一震，眼珠乱转，突然一把抓住张铁柱手腕：“快走！别在这儿！”
“为啥？”张铁柱甩开他，“你怕啥？”
老孙头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绿豆糕，递给张铁柱：“换……换回去。吃这个。原来的……有毒。”
张铁柱愣住。
陈德贵上前，接过那块新糕。他用铁片刮了点，放进饭盒，PH计一测——数值瞬间飙到9.1。
他抬头，盯着老孙头：“你到底在守什么人？”
老孙头没答，只颤抖着手指了指地下二层的方向。
“他们……在改心跳。”他声音发抖，“用汤，用布，用药……把人变成……一样的。”
陈德贵握紧饭盒。
春妮这时跑来，气喘吁吁：“爸！我查到了！地下二层不是病房，是旧实验室！七十年代搞生物反馈实验的地方！”
陈德贵低头，看着饭盒里的结晶。
金光微微闪烁，像在回应某种频率。
他抬起手，把饭盒贴在耳边。
仿佛有极轻的震动，顺着金属传来——像是汤在滚，又像是心跳在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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