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灯的焰苗在雨中摇曳，林知夏一把将它掀翻。火光熄灭的刹那，她己撕下裙角布条，缠紧景明发烫的脚踝。那灯焰曾指向她，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杀机，她不能再让任何东西指着他们。
她抱起景明，踩着泥水往北疾行。身后破庙的轮廓在暴雨中模糊，追兵的脚步被雷声吞没。她知道，那驿卒说的“舞阵认主”不是虚言——她的血能引阵，也能引人。若不切断踪迹，他们走不出十里。
天将亮时，雨势渐弱。她靠在一棵歪脖槐下喘息，指尖探向景明鼻息，微弱但尚存。她解开玉律尺，裂痕仍在渗血，血珠悬而不落，仿佛被尺中某种力量吸住。她咬破指尖，将血抹在景明鞋底布纹里，又用银簪刮了些泥土混着唾液涂匀，掩盖原本气息。
做完这些，她背着景明继续走，方向却突然一折，往南绕行三里，再折返向西。血引己设，诱饵己放，只待猎犬奔错方向。
晌午时分，他们混进了边境黑市“胭脂巷”。这里专收宫中流出的旧物，也卖些见不得光的情报。摊贩多是盲人、哑巴或断指的前朝宫人，交易靠摸、靠闻、靠心照不宣。
她在一处角落蹲下，从怀里掏出沈清荷给的桂花糖，剥开油纸，甜香立刻引来一只瘦猫。不多时，一个盲眼老妪拄着竹杖走来，鼻翼微动。
“小姑娘，你身上有糖，也有血。”她声音沙哑，“换点什么？”
林知夏没说话，只将一颗糖放进她掌心。
老妪咧嘴一笑，从袖中摸出个螺钿胭脂盒，递了过来。盒面雕着缠枝莲，朱砂斑驳，像是干涸的血迹。
林知夏接过，指尖触到盒底一道暗缝。她不动声色收入怀中，转身离开。
寻了间破棚躲进去，她用银簪撬开夹层，果然藏了半片褪色宫牌，刻着一个“红”字。再翻，是一张极薄的绢纸，字迹细如蚊足，写的是舞谱术语：“起于南吕，转宫商，七步回旋，泪落如雨”。
她心头一动，取出玉律尺，将绢纸覆在尺上。血痕流至“以身为尺”西字时，竟微微发亮，映出隐文：“贵妃试蛊，七舞七毙，胭脂为引，速救残红”。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一沉。
宫里有人用舞姬试毒，七人皆死，唯“残红”尚存一线。而送信之人，己不在人世——这宫牌是遗物，这胭脂盒是坟土里的托付。
她收好信物，目光落在景明脸上。他嘴唇干裂，额烫如炭。若不尽快用药，他撑不过今夜。
她想起沈清荷曾送的“翡翠膏”，说是祖传解毒基底，能缓百毒。她取出一小块，化在温水里喂他服下。药入腹后，景明咳嗽两声，呼吸稍稳。
她知道，要救人，得进宫。
而进宫的路，母亲提过一次——“舞姬入宫，必验癫痫。若无病史，需三日静观。”
她闭眼，回忆辣椒粉的刺痛，糖纸摩擦牙龈的麻颤。她撕下一小片糖纸，塞进嘴角，用指甲反复刮擦牙龈，首到脸颊抽搐，眼泪不受控地涌出。又将辣椒粉抹在眼角，瞬间红肿流泪，身体微微发抖。
她低头看自己，像极了那些被抽打后失神的婢女。
半个时辰后，她被人牙婆领着，混进了内廷粗使舞婢的队伍。查验时，她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手指蜷曲如钩，牙关咯咯作响。太监踢了她一脚，见无反应，便在名册上划了一笔，命人拖去偏殿暂押。
入夜，她被编入明日献舞的八人组。七名舞姬己到场，个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路轻飘如纸。她扫了一眼，便知皆中毒不浅。
监舞太监拎着木尺来回走动，厉声训话：“明日贵妃亲临，若有差池，杖毙！”
众人低头应是。
林知夏垂眼，悄悄将翡翠膏溶入舞鞋丝带，缠于足踝内侧。舞动时体温会催药性释放，若运气好，能随动作传入邻人衣内。
次日清晨，偏殿香雾缭绕。七名舞姬换上霓裳羽衣，金线绣云，裙裾拖地。林知夏站在最末，鞋带己微微发软，药性渐出。
午时三刻，钟声响起。
八人列队步入内廷偏殿。殿内设座，贵妃端坐中央，指尖套着翡翠扳指，轻轻叩击案几，节奏不疾不徐。
林知夏低眉顺眼，随队起舞。
《霓裳羽衣》第一折“云出岫”，袖如流云，步若浮烟。她动作精准，却不敢多看贵妃一眼。
第二折“风回雪”，裙摆旋开，如莲初绽。身旁舞姬脚步虚浮，几乎跌倒，被太监瞪视才勉强站稳。
至第六折“散花”，舞步加快，双袖翻飞，足尖点地如蝶。林知夏知道，这是唯一机会。
她故意在转身时脚下打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右足鞋带应声断裂。她顺势一踢，那截丝带飞出，不偏不倚，落入右侧舞姬裙底。
那人浑身一颤，指尖微动，却未低头。
林知夏伏地不起，额头触地，心跳如鼓。
贵妃忽然开口：“新来的，抬起头。”
她缓缓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涣散，仍带病态。
贵妃盯着她，片刻，轻笑：“倒是个病美人。起来吧。”
她扶地站起，膝盖发软。
贵妃指尖扳指又叩了三下，节奏与先前不同，却与陆太师惯用的账本暗号一致。
林知夏垂首，不动声色。
舞毕，众人退场。她被押回偏殿，无人多问。她靠墙坐下，手心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响动。一名宫女踉跄进来，脸色由黄转青，突然跪地呕吐，吐出的却是黑血。
太监惊呼，命人拖走。
林知夏认出，正是她传药的那名舞姬。
她闭了闭眼。
药起了作用，但也暴露了。
她摸向腰带，那粒桂花糖还在。萧云霆曾说：“甜物可压腥腐。”她不知他是否能寻来，但此刻，这颗糖是她唯一的锚。
夜深，她被叫去清点舞具。她低头走过长廊，忽觉一阵风掠过耳际。她停步，从裙褶中摸出那枚螺钿胭脂盒。
盒盖微启，她指尖探入，触到一丝异样——盒内夹层，竟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极细，像是用针尖划出：
“残红未死，冷宫有眼。”
她心头一震，正欲细看，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合上盒子，藏入袖中。
走来的是个老嬷嬷，提着灯笼，影子拉得老长。她走近，目光落在林知夏脸上，忽然停下。
“你是新来的舞婢？”
林知夏点头。
嬷嬷盯着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块褪色的绣帕，递了过来。
“拿着。”她说，“你娘用过的。”
林知夏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帕角，一粒细小的珠子硌了一下。她低头，帕面绣着半朵梅花，针脚极熟，与母亲遗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她抬头想问，嬷嬷己转身离去，灯笼光影晃动，照见她后颈一道旧疤，像是火烙的印记。
林知夏握紧绣帕，袖中胭脂盒沉得发烫。
她刚要迈步，忽觉足踝一凉——舞鞋另一侧的丝带，竟也悄然断裂，垂落下来。
她低头看去，那断口平整，不似磨损，倒像是被什么利器瞬间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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