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鞋的丝带断了第二根。
林知夏蹲在偏殿后廊的阴影里，指尖抚过那截齐整的切口。不是磨损，也不是勾扯，像是被极薄的刃贴着脚踝扫过，只断丝线，不伤皮肉。她抬头望向长廊尽头，老嬷嬷提着灯笼的身影早己消失，唯有青砖地上一道微弱的荧光，顺着月光斜洒的方向蜿蜒而去。
她将断裂的丝带浸入袖中暗袋，那里还存着昨夜残留的翡翠膏药渍。药遇月光泛出淡青微芒，与地上痕迹同频闪烁。她记下了。
子时三刻，她换了一身粗使宫女的灰布裙，袖口别着一枚沈清荷送的银扣——能压住舞衣铃声。她沿着荧光走，一步不差，绕过三处巡夜太监的固定哨点，最终停在冷宫西角的枯井旁。
井台后有间低矮小屋，窗纸破了半边，晾着几块旧绣帕。她靠近时，风恰好掀开一角，帕上针脚拼出半阙《破阵乐》的节拍记号，与萧云霆那夜吹奏的《广陵散》起调暗合。
她没敲门。
而是从怀中取出母亲的绣帕，轻轻搭在井沿上，帕角那粒小珠垂落，碰到了门槛前的一双旧布鞋。
屋内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
门开了。
聋哑嬷嬷站在门内，手里握着一把锈剪，眼神如刀。林知夏不退，只将绣帕缓缓推向前，指尖指向帕角的梅花绣纹。
嬷嬷的手抖了。
她盯着那朵花，忽然抬手，用剪刀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血滴落在门槛上，竟与绣帕上的梅花位置分毫不差。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比了个“火”字。
林知夏明白——她不是天生哑巴，是被人烧坏了声带。
嬷嬷退后一步，做了个“进来”的手势，随即迅速关门，落闩。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卷旧布。桌上摆着一壶冷茶，一只粗碗。嬷嬷坐下，示意林知夏也坐。
她没给纸，也没笔。
只是提起茶壶，将滚水注入碗中，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包银灰色粉末，撒入水中。茶水顿时泛出金属般的光泽。
她伸出右手，食指蘸茶，在桌面缓缓画下一道弧线。
林知夏屏息。
那不是字，也不是舞谱，而是一套指法图——九式连环，指尖为锋，掌路为引，每一式都以“点”“挑”“捻”“绞”为核心，动作极小，却暗藏杀机。
嬷嬷在第一式旁写了个“灵”字，第二式写“犀”，第三式写“指”。
《灵犀指》。
她画得极慢，每完成一式，指尖便微微发颤，仿佛耗尽心力。画到第五式“穿云刺”时，茶水己干，她又添水，再蘸，继续。
林知夏注意到，茶水干涸后，桌面上竟留下一道银痕，不似墨迹，倒像是用极细的银丝嵌入木纹。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普通的传授——嬷嬷用的是前朝宫廷秘传的“银露写影术”，只有皇室近侍或替身才掌握。此术以银粉混特制药水，字迹干后肉眼难辨，唯有在特定角度光线下才能显现，且永不褪色。
她不是普通宫人。
她是太皇太后的替身。
嬷嬷画完最后一式，抬头看她，眼神沉重。她比了个“死”的手势，又指了指屋顶，再指了指林知夏的心口——意思是：这门技艺，曾让无数人丧命，你若学，便是接下杀局。
林知夏没退。
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桌面上，照着第一式“点星引”缓缓演练。指尖划动，血痕随行，竟与茶水银痕完美重合。
嬷嬷瞳孔一缩，猛地抓住她的手。
林知夏摇头，继续。
第二式“挑月钩”，她指尖微挑，血珠飞出，正落在墙缝一处隐秘凹槽。
“咔。”
一声轻响。
斑驳的土墙突然震动，一块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青砖。砖面上，刻满密密麻麻的血字——
“舞者非奴，乐可兴邦。乐籍之制，始于权臣私欲，毁我乐府，囚我舞魂。今我林氏璇娘，以血立誓：若后世有传人见此书，当继志而起，破枷锁，正音律，还乐于民。”
林知夏呼吸一滞。
璇娘——母亲的名字是林璇，仅差一字。
她继续往下看。
“《灵犀指》非杀技，乃解毒之钥。舞姬所中之毒，名为‘七日迷魂散’，潜于脂粉，入体无声。唯以指法引血行脉，于七处要穴点刺，方可逼出毒源。然施术者需以自身精血为引，每救一人，折寿三月。”
“贵妃所用脂粉，皆由陆太师府暗供。胭脂巷中‘醉颜坊’，即其制毒之所。若欲破局，必先毁其根。”
血书末尾，画着一座宫室图，标注“冷宫地井，藏前朝乐谱残卷”。
嬷嬷不知何时己跪坐在地，双手合十，向血书叩首。
林知夏转身看她：“你能写，能画，为何不早说？”
嬷嬷摇头，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心口——她不是真聋，是不敢听，也不敢说。
她从墙角取出一只陶罐，倒出半块干枯的草根，塞进林知夏手中。草根上刻着一个“霆”字。
林知夏懂了。
这是给萧云霆的信物。
她将草根收好，又取出玉律尺，轻抵血书。尺上裂痕渗出一滴血，顺着砖缝流下。
血珠滚至墙根，忽然停住。
那里，一道玄色衣角一闪而过，随即隐入墙缝后的暗道。
她没叫。
只是从袖中取出那颗桂花糖，剥开糖纸，轻轻放在窗台上。
风吹进来，糖纸微微颤动。
片刻后，窗台上的糖少了一颗。
她低头，发现窗下青砖上，映着一丛竹影。竹枝交错，竟拼出半幅《北斗诛仙阵》的星位图，与破庙那夜所见一般无二。
她知道，他在。
她将玉律尺收回腰带，指尖抚过《灵犀指》第九式“断弦归”的最后一笔。
这门指法，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救人。
她站起身，对嬷嬷比了个手势：“我要去醉颜坊。”
嬷嬷摇头，指了指她的脚——舞鞋另一侧的丝带，不知何时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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