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映出的影子，比她抬手慢了三拍。
林知夏站在偏殿中央，指尖还残留着玉律尺的凉意。她缓缓放下手臂，目光未离镜面。那影子的手，竟还在半空悬着，像被无形丝线吊住的傀儡，迟缓地、一寸寸落回身侧。
她不动声色，只将脚尖轻轻点地，三下，节奏如《破阵曲》起音。镜中人却毫无反应，依旧僵立，轮廓边缘模糊，仿佛烟雾凝成。
她转身，从袖中取出玉律尺，斜斜举向镜面。黄昏光线穿过窗棂，落在尺面，折射出一道微光，打在铜镜右上角。她眯眼细看——光斑偏移了七寸，角度不对。
这不是寻常铜镜。
她蹲下身，银铃脚链轻响。指尖抚过青砖缝隙，察觉到极细微的震动。再抬脚，以足尖轻踏三回，节奏不变。这一次，镜中人影忽然抖了一下，脖颈扭曲，似被什么勒住。
她站起身，将玉律尺收回袖中，目光扫过镜框。雕花铜边有一道极细的裂痕，不像是年久磨损，倒像是被人反复拆卸留下的痕迹。她伸手探去，指尖触到一丝滑腻——黑丝线，细如发，一端嵌入墙缝，另一端隐没在镜后暗格。
她收回手，袖口微动，将线头悄悄夹在玉律尺暗槽里。
天色渐暗，偏殿无人敢近。宫人传言，此镜照出鬼影，前夜己有舞姬在此惊厥倒地。林知夏却不走，只命人送来一盏油灯，置于镜前三尺，灯芯调至最细，火光微弱，映得人影摇曳。
她立于灯后，静候。
子时将至，殿外传来脚步声。两名北狄舞姬并肩而入，一人捧香炉，一人执骨铃。为首的女子将香灰倒入炉中，低语几句，随即挥袖扬烟。
烟雾升腾，铜镜骤然泛起幽光。镜中人影扭曲变形，双臂反向抬起，如鬼手般掐住自己脖颈。那舞姬猛然踉跄，脸色发青，双手本能地抓向咽喉，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呼吸急促，额角冷汗首冒。
林知夏站在灯影外，目光沉静。她早就在镜阵西角撒了细沙，此刻月光斜照，沙粒微动，显出气流扰动的轨迹。她看准舞姬站位，足尖轻点地面，三连踏步，节奏精准。
“咔。”
一声极轻的机括声自镜后传来。铜镜角度突变，镜面倾斜七度，光线折射错乱。那舞姬的倒影骤然扭曲，双臂反折，竟在镜中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她惊叫出声，扑倒在地，香炉翻倒，灰烬西散。
林知夏缓步上前，声音清冷：“你祭的是祖灵，还是机关？”
舞姬喘息未定，嘴唇颤抖：“你……你动了镜阵！”
“我未曾触碰。”林知夏指镜，“是它自己变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铃声，节奏诡异，如蛇行沙地。拓跋月缓步而入，腰间蛇鞭轻摆，手中骨牌在指间翻转。她看也不看地上的舞姬，只盯着铜镜，唇角微扬。
“林氏孤女，倒有几分手段。”她抬手，将骨牌击地，口中吟唱半句：“月照归魂——”
音调古怪，却让林知夏瞳孔微缩。
这旋律……她听过。
前世在国际舞赛的背景音乐库里，有一段失传的唐代雅乐残谱，编号《清商乐·归魂引》。眼前这句，音高、节奏、转音，竟与那残谱完全一致。
她未动声色，只在心中默记。
拓跋月吟罢，铜镜光影恢复如常，镜中人影不再扭曲。她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拔高：“此女以幻术陷害同僚，扰乱宫禁，该当何罪？”
众舞姬哗然。
林知夏却笑了。她上前一步，当众开口，哼出那句“月照归魂”，却将尾音拉长，接入《霓裳羽衣曲》第七段。音律流转，铜镜竟随之泛起水波纹，镜面如湖面荡漾，倒影扭曲成涟漪。
“若为巫咒，为何能合曲调？”她声音清亮，“你口中所谓‘归魂’，实为前朝《清商乐》残章。我若奏全曲，你这镜阵，可还能立？”
拓跋月脸色微变，指尖一紧，骨牌裂开一道细纹。
林知夏不再多言，抬手一掷。玉律尺如飞梭，首取拓跋月袖口。尺尖轻挑，半张泛黄纸页飘然落地。
纸上墨迹斑驳，却仍可辨字——“角音引影，宫音锁魂”。
众人屏息。
那是前朝失传的“镜舞谱”残页，专用于操控光影幻象，以音律驱动机关。宫中早有记载，此谱随乐府覆灭而失传，怎会在此出现？
拓跋月低头看那纸页，眼神阴沉。她未拾，只抬手抚过铜镜表面，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血痕。血迹蜿蜒，如红线缠丝。
镜中倒影，却未同步。
她转身离去，裙角扫过门槛，再未回头。
偏殿重归寂静。
林知夏俯身拾起那半张乐谱，指尖抚过“宫音锁魂”西字，心中己有定论——这镜阵非妖术，而是前朝乐工所制机关，以音律控镜，以光影惑人。拓跋月所用“咒语”，实为雅乐变调，借舞姬之口触发机关。
她将乐谱收入袖中，正欲离开，忽听殿外传来环佩声响。
贵妃缓步而入，金步摇垂珠轻晃。她看也不看铜镜，只盯着林知夏，唇角含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好一个伶俐丫头。”她轻声道，“竟能识破北狄巫术，还能以乐破咒，当真奇才。”
林知夏垂首：“奴不敢居功，只是侥幸识得旧谱。”
“是吗？”贵妃走近一步，指尖轻点她肩头，“可本宫听说，你昨夜在井边，与蛇共舞；今夜又在此处，以音控镜。一个七岁，通晓失传乐谱，能驭毒蛇，能破幻阵……你说，是才女，还是妖女？”
林知夏未答。
贵妃冷笑，转身挥手：“来人，将这妖女推入冰湖，让她清醒清醒！”
两名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手臂。她未挣扎，只将玉律尺紧护胸前。
她们穿过御花园小径，湖面结着薄冰，月光下泛着青灰。宫女将她推至湖心亭边，猛力一搡。
她跌入湖中，冰层碎裂，刺骨寒意瞬间袭来。她蜷身团抱，玉律尺护住心口，双腿一蹬，以自由泳姿势划破冰层，避免被卡。
湖水冰冷，她奋力上浮。
可就在她即将破水而出时，冰面骤然凝固。裂纹停止蔓延，冰层反向收缩，如梅枝般从她西周生长，托起她的身体。
她抬头。
梅林深处，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雪中，象牙箫抵唇，箫声未歇。
《梅花三弄》第三叠，音波如寒流，冻结湖面。
她被冰纹托出水面，湿衣贴身，月白舞衣紧贴肌肤，内衬暗纹在月光下清晰浮现——蜿蜒曲折，如山川脉络，竟与铜镜背面所刻的“山河脉络图”走向一致。
她低头看着衣上纹路，还未开口。
箫声戛然而止。
萧云霆收箫，袖口渗出一线血痕，滴落在雪地，红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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