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雪地上，她的湿衣边缘结了一层薄冰，每走一步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玉律尺贴在胸前，尚存一丝体温，指尖触到尺面时，能感觉到它在微微震颤，像是被湖水浸透后仍未平息的惊悸。
她没有回头。
贵妃的斥令还在耳畔，但更让她在意的是，从湖心亭返回的路上，风里夹着断续的水声——不是冰湖裂响，而是活水流动的拍打，方向来自偏殿后巷。
那不该有水。
她绕过焚香阁，避开巡夜宫人，脚链银铃一路静默。到了巷尾，果然见一口枯井，石栏断裂，井绳垂落一半，末端沾着水渍。井口黑黢，寒气上涌，风掠过时带出一丝腥涩气味，像是陈年香料混着湿苔。
她蹲下身，指尖抹过井壁青苔——泛紫，与地宫壁画边缘所见相同。十二章时她曾在地宫角落发现这种苔藓，当时只当是潮湿所致，如今再见，己是第三处。
她解下银铃脚链，系在井绳末端，另一头缠上手腕。脚尖点地，借力下滑。
井壁湿滑，中途她右足一滑，腰间玉律尺撞上石棱，尺身嗡鸣，像是被什么激发了共鸣。她稳住身形，低头看尺——表面浮起一层极淡的金纹，与月白舞衣内衬的山川脉络走向一致。
她没动，只将尺面轻轻贴向井壁。
“咔。”
一块石砖向外凸出半寸。
她立刻缩手，毒雾从砖缝喷出，灰白如烟，带着辛辣香气，像极了祭天大典上用的安神香，只是更浓，入鼻刺喉。她屏息后退，背抵井壁，毒雾却随气流扩散，在空中飘出一道细长金线，形如“子”字。
她抬眼，望向头顶井口——己不可攀。毒雾腐蚀空气，银铃脚链开始发暗，金属光泽迅速褪去。
就在这时，腰间一震。
沈清荷送她的翡翠算盘，原是账房用具，被她改作腰饰。此刻算盘珠子竟自行滚动，像是被气流推着，在盘框内缓缓移动。
她取下算盘，平放于积水之上。
水面微漾，珠子随雾流而动，先是散乱，继而聚拢。她盯着轨迹——三竖一横，停驻不动。
“子时三刻。”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巧合。北狄人惯用香料计时，以金粉标记时辰，她曾在沈清荷府中听其乳母提过。这毒雾中的金粉，正是计时标记，而算盘珠子受气流密度影响，成了天然的“刻漏”。
她抬头看井壁——毒雾仍在喷涌，但频率有变。前七次间隔均匀，第八次却延迟了三息。
子时三刻，机关重置。
她将算盘收回腰间，背靠井壁，闭气十秒，再缓缓吐纳，用现代舞者的呼吸节奏维持清醒。毒雾渐浓，玉律尺表面开始剥落刻度，她知道时间不多。
终于，雾流减弱。
“咔——”
井底传来沉闷机括声，一块铁门自积水下升起，高约三尺，宽仅容身。门内幽深，隐约可见一排衣架，上挂一件长袍——玄底红纹，肩绣狼头，是北狄贵族冬袍。
她涉水前行，铁门未锁，推开即开。
密室不大，西壁干燥，与井底湿冷截然不同。长袍叠得整齐，内衬有暗袋，她伸手探入——空无一物。但袖口内侧，针脚异常细密，像是缝过又拆。
她抽出玉律尺，轻刮布料。
几粒金粉簌簌落下，在掌心聚成半个“亥”字。
与井边发现的空绣鞋底刻字呼应——“亥”为时辰，却与算盘显示的“子时三刻”相差两刻。
有人改过时间。
她正欲细查，忽觉脚底异样。
低头看，积水倒映出头顶井口——有影子一闪而过。
她立刻熄灯，退回密室阴影。井口上方，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真有人下去了？”
“井绳动过，湿的。”
“蠢货，那井是祭前布阵的试毒口，碰了就死。太师交代，亥时埋衣，子时三刻关门，谁来都得烂在里头。”
“可刚才算盘珠子动了……”
“珠子？什么珠子？”
“不……不知，许是风。”
脚步声远去。
她靠在墙边，指尖算盘最后一颗珠子——它卡住了，不像其他珠子滑动自如。她用玉律尺尖轻轻一顶，珠子裂开细缝，内里透出微光，像是藏了极小的纸卷。
她没取。
现在不是时候。
她重新系好脚链，握紧玉律尺，测算铁门关闭周期。子时三刻开启，持续约十二息，之后毒雾重启，铁门闭合。
她必须在下一轮开启前离开。
她最后一次看向密室——北狄长袍依旧悬挂，袖口金粉己落尽，唯余针脚痕迹。她记下纹样走向，转身走出铁门。
积水冰冷，她一步步退回井壁，借井绳攀爬。中途，右手指尖脱力，玉律尺滑落，坠入水中，溅起一圈涟漪。
她没停，继续上攀。
尺沉入泥底，金纹一闪，随即被黑水吞没。
她爬出井口，伏地不动。风停了，水声也止。远处更鼓敲过三响。
子时三刻。
她起身，将翡翠算盘紧贴腰侧，缓步退入暗巷。月光斜照，舞衣内衬的山川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与井底壁画中舞姬的衣饰轮廓，完全重合。
她拐过回廊，忽听前方脚步声近。
她闪身入廊柱后，屏息。
两名宫女提灯而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只湿绣鞋，鞋底朝外，清晰刻着“亥”字。
“扔井里去？”一人问。
“不，”另一人摇头，“贵妃说，要挂在偏殿门口，让所有人都看见。”
“可那丫头不是死了吗？”
“谁知道呢……井里邪得很，前天就吞了个扫地的。”
她们笑着走远。
她站在暗处，指尖缓缓抚过算盘珠子。
珠子内微光未熄。
她转身，朝乐坊方向走去。
夜风拂过井口，铁门缓缓闭合，最后一丝气流涌出，将水面上的金粉吹成一个残缺的“子”字。
密室中，北狄长袍的袖口突然轻微颤动，一根黑丝线从针脚处滑出，垂入暗袋，末端系着一枚极小的骨牌，刻着“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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