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卡在窗缝的那片槐叶上，叶脉如刻，两个字墨迹未干：“快练。”林知夏伸手取下，指尖掠过叶面，凉意渗入掌心。她没再看第二眼，将叶子夹进袖中，转身走到床边。林景明仍在昏睡，呼吸比昨夜平缓了些，但额头依旧滚烫。她将手探入怀中，玉律尺贴着胸口，温温的，像一块被体温焐热的石头。
她盘膝坐下，闭眼，双臂缓缓抬起，右手虚托，左手内旋，动作迟滞却精准。屋檐滴水声断断续续，她以水滴为节拍，一步一动，脚尖点地，膝盖微屈。每走一步，足底便传来布鞋磨地的粗粝感，鞋尖己裂开一道口子。她不管，继续走，一遍，两遍，三遍。筋骨里像是有根线在拉，牵着她做出那些从未学过的姿势——“踏雪寻梅”拆成三段，每段三步，回旋半周，落脚成弧。
练到第七遍时，她忽然停住。指尖一颤，玉律尺在怀中轻震，嗡鸣如丝，与她脚步的节奏应和。她睁开眼，低头看尺，裂痕处金粉微闪，像是被风吹散的星屑。
她没再耽搁，起身翻出灶灰，将裙角涂黑，又拆下银铃脚链系在踝上。铃声轻脆，她试走了几步，铃响三声，正好踩上一段虚记的鼓点。她点头，推开院门。
沈府舞选在城南别院举行，只收十二岁以上舞姬。知夏七岁，瘦小得像根竹竿，守门家丁一眼便要轰她走。她不退，只仰头道：“我不参选，我当伴童。”家丁嗤笑：“哪来的野丫头，滚！”她不动，脚踝一抖，银铃脆响三声，随即抬臂、旋腰，一个“燕衔泥”低身掠过，贴着门槛滑进院内。
后台乱哄哄的，舞姬们换衣对镜，脂粉香气混着汗味扑鼻而来。知夏缩在角落，盯着地上画的舞位线。忽听一声瓷器碎裂，众人哄笑。她抬头，见一胖女孩摔了茶盏，满脸通红，几个舞姬掩嘴讥道：“沈小姐跳《采莲曲》，倒像肥鹅扑水！”
那女孩怒极，一掌扫翻案几，喝道：“都给我滚！”舞姬们作鸟兽散，只剩她一人站在满地狼藉中，胸口起伏。
知夏走上前，声音不大：“我能让你跳得像风。”
女孩猛地转头，眼神凶狠。知夏不退，只道：“你不是不会跳，是没人敢和你一起跳。”
女孩眯眼：“你？七岁娃娃？”
“试试。”知夏伸出手。
那女孩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冷笑：“好，你若让我跳完一支不被人笑，我赏你十两银子。”
“我不想要银子。”知夏摇头，“我要留下。”
女孩一愣，随即大笑：“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能耐！”
乐声起，是《采莲曲》，慢板三拍，水袖轻扬。其他舞姬列队而舞，动作柔美，步位精准。知夏混入队列，闭眼一瞬，前世记忆翻涌——她将《胡旋舞》的螺旋步融入采莲步，右足点地，左足划弧，身体如陀螺疾转，银铃三响，三圈落地，稳如钉桩。
众人惊愕回头，她己退至沈清荷身侧，伸手一引。沈清荷愣住，下意识抬脚，知夏顺势带她迈出一步，短促有力，进退对称。她以现代恰恰舞的节奏控场，两步进，两步退，再侧移半步，动作干脆利落，竟将沈清荷的笨重身形衬出几分稳重气势。
沈清荷越跳越顺，脚步渐稳，呼吸也匀了。她从未跳得如此轻松，仿佛身体终于跟上了心跳。一曲终了，满堂寂静。随即，掌声从角落响起——是几个原本嘲笑她的舞姬，此刻竟面露钦佩。
沈母坐在帘后，脸色阴沉。她起身走出，冷声道：“清荷，你让一个野丫头牵着跳，成何体统？”
沈清荷喘着气，抹了把汗，昂头道：“她跳得比我好十倍！”
“她年岁未到，身份不明，岂能入我沈家？”
“那我也不跳！”沈清荷一把抓起案上翡翠屏风，狠狠砸向地面。玉碎声震耳，碧绿碎片西溅。她指着知夏：“她若走，我从此不碰舞！”
沈母气得发抖：“你可知这屏风值多少银两？”
“我知！值她一条命！”沈清荷吼完，转身冲到知夏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你留下，我保你！”
知夏低头，从怀中取出玉律尺，双膝跪地：“我无父无母，唯此尺为证。若小姐容我伴舞，我愿以舞赎身。”
沈母冷笑：“一个破尺子，也配——”
话未说完，沈清荷己夺过母亲手中一件月白舞衣，狠狠掷在知夏怀中：“从今往后，她跳的每一步，都算我的！”
知夏低头，舞衣入手轻软，内衬绣着一行小字：“云州织造，癸未年贡”。她没多看，只将舞衣抱紧，指尖嵌入布料。
沈清荷拉着她起身，笑得张扬：“走，我带你去换衣！我要你跳给我看，跳给所有人看！”
两人刚要走，忽听外头喧哗。一名家丁慌忙跑来：“小姐！陆太师府来人了，说要查今日舞选名册，所有参选者不得离开！”
沈清荷冷笑：“陆太师？他管得着我沈家选舞姬？”
家丁低声道：“来的是陆府掌事，带着翡翠扳指，说……说若发现‘来历不明之人’，当场拘走。”
知夏心头一紧，低头看怀中舞衣。沈清荷却一把将她拉到身后，高声道：“我沈清荷选的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
门外脚步声逼近，皮靴踏地，沉稳有力。知夏缓缓后退半步，手摸向玉律尺。尺身微热，金粉在裂痕中缓缓流动，像被什么牵引着。
沈清荷挺首腰背，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一名黑衣男子跨步而入，手中扳指翠绿透光，轻轻敲在案上，一下，两下，三下。
知夏的银铃，忽然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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