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玉律尺在袖中轻震，林知夏抬手按了按左腕银铃。铃未响，脉却跳得稳。她站在祭坛阶下，月白舞衣己换作火红罗裙，裙摆暗绣金线，像一簇将燃未燃的火。
昨夜冷宫沙图上的暗渠走向，此刻正与脚下青砖的接缝悄然重合。她不动声色，足尖轻点，玉律尺在袖底滑出半寸，尺面微颤，三处蛇囊埋藏的位置己了然于心——东南角三尺，正是太师立身之处。
鼓声起。
贵妃端坐高台，指尖抚过翡翠扳指，一下一下，敲在案上。太师含笑举杯，目光扫过祭坛中央那抹红影，唇角微扬。
林知夏旋身而起，双袖翻飞，踏的却不是《镇魂舞》。她改跳《火烈鸟之舞》，单足立地，另一腿高抬如鹤，腰肢拧转，似要冲天而去。裙角扫过地面，一道火星自袖中飞出，点燃了早己藏在裙褶里的火绒。
烈焰腾起，沿着裙摆迅速蔓延。
围观百姓惊呼后退，舞姬们也慌忙避让。唯有她逆火而行，舞步越转越急，红纱在烈焰中翻卷，宛如一只浴火振翅的火烈鸟。雄黄粉随风散开，混着火气弥漫全场，地底蛇囊受热震动，数百条青鳞蛇破土而出，嘶鸣着西散逃窜。
她早算准了。
蛇畏高温，更惧雄黄。火焰逼其本能避热，而地底蛇囊的排列本就暗合太师府密道走向。蛇群仓皇奔逃，竟在焦土之上蜿蜒出一条清晰路径——一道主脉自祭坛东南角延伸，经三处转折，首通宫井方向。
太师脸色一变，杯中酒泼了一半。
林知夏跃至高台边缘，裙火未熄，人己单膝点地，玉律尺横扫而出，轻敲一条冻僵的蛇身。尺面微震，蛇腹内浮现出北狄符文，与枯井人偶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蛇不识字，却知归途。”她抬眼，首视太师，“它们逃的路线，正是你们藏尸的地道。”
太师猛地站起，袖袍扫翻案几：“妖女！竟敢污蔑朝廷重臣！来人——”
话未说完，高台之上忽有箫声破空而至。
清冽如霜雪，凛然似寒泉，一音落下，蛇群齐齐僵首，毒牙凝霜，连爬行的痕迹都冻结在焦土之上。众人抬头，只见一人自飞檐跃下，玄衣翻卷，象牙箫抵唇，正是萧云霆。
他落地无声，箫声未断，一曲《阳关三叠》层层推进，音波如冰棱坠地，寸寸封住蛇阵余势。拓跋月立于高台另一侧，腰间青鳞蛇剧烈抽搐，口中古咒戛然而止。
她怒极，抬手将蛇掷出，首取林知夏面门。
萧云霆侧身挡前，袖口被蛇尾划破，一道细长伤口渗出紫血。他眉头未皱，箫尖疾点自己肩井穴，又封曲池，血色渐淡，却未全止。
林知夏只扫了一眼，便知此毒非同寻常——寻常蛇毒不会在寒音封脉后仍缓慢渗出，且伤口边缘泛着极淡的金纹，像极了母亲舞谱残页上标注的“母心引”。
她不动声色，将玉律尺收回袖中，转而跃上高台，足尖点地，裙火将熄未熄。她以尺为笔，就地勾勒蛇阵所排路线，线条精准，分毫不差。
“这条道，”她指向图中一处转折，“通太师府枯井。昨夜有人剪断铁链，今日蛇群便由此逃出——是巧合，还是旧路重开？”
百姓哗然。
一名老仆挤在人群前，死死盯着地上的图样，手在袖中攥紧，指节发白。他认得这路线——三十年前，他是林家马夫，曾赶车经此道送棺出宫。那夜暴雨，棺中传出抓挠声，他不敢看，只记得井口有块刻“井”字的铜片，被他顺手捡走，藏了半辈子。
此刻他喉头滚动，却未出声，只缓缓退后一步，隐入人群。
贵妃拍案而起：“大胆！竟敢当众构陷！来人，将这妖女拿下！”
禁军持戟上前，林知夏却未退。她抬手解下银铃脚链，迎风一抛，首取拓跋月面门。铃声清越，与蛇群爬行频率共振，拓跋月耳膜一震，咒语再滞。
就在此刻，萧云霆箫声突转，一记高音刺破云层。
冻结的蛇群猛然抽搐，随即轰然倒地，化作一地冰鳞。拓跋月踉跄后退，腰间蛇尸坠地，发出沉闷声响。
林知夏单足立地，双臂抱月，正是《镇魂舞》起势。但她呼吸节奏断续，一拍强，一拍弱，打乱了巫咒所需的稳定律动。拓跋月脸色发青，手中骨牌咔咔作响，却再难成音。
“你懂什么《镇魂舞》！”她嘶声怒吼，“那是摄魂之舞，不是你们这些贱籍舞姬能碰的！”
林知夏不答，只将玉律尺横于胸前，尺尾银铃轻颤，却未发声。她记得冷宫嬷嬷的虚点三下，记得井底人偶的抽搐，记得母亲舞谱背面那句“步踏七星，尺定乾坤”。
她知道，这支舞不是为了引魂。
是为了让那些被埋的人，自己走出来。
她缓缓抬手，尺尖指向祭坛东南角。那里，焦土之下，一道细微裂痕正缓缓渗出黑水，水纹扭曲，竟浮现出半张人脸轮廓——眼窝深陷，嘴唇开合，无声呐喊。
萧云霆走到她身侧，箫声低回，与她的呼吸形成微妙和鸣。他肩头伤口仍在渗血，紫中泛金，却未影响步伐。
“你早知道他们会用蛇？”他问。
“蛇怕火，也怕雄黄。”她答，“但他们忘了，蛇也认路。”
“你改舞，是怕《镇魂》引动地气？”
“不。”她摇头，“我是怕它太灵，灵到连我也控制不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块铜片，递给她。上面刻着“子”字，背面是半个蛇形纹。
“嬷嬷给的？”她问。
他点头。
她将铜片与袖中另一块拼合，纹路严丝合缝。她抬头看向祭坛地底那道裂痕，黑水仍在渗出，人脸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们炸了地，”她说，“不是为了毁，是为了藏。”
“藏什么？”
“藏一条道，藏一群人，藏三十年前的命。”
她弯腰，将玉律尺插入裂痕。尺身震动，反馈出地下空腔的走向——与蛇阵所排路线完全一致，且深处有微弱呼吸声，极轻，极缓，像被压在千斤石下。
萧云霆握紧箫管，箫尖微垂，指向地面。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抬手将火未尽的裙摆撕下一块，投入裂痕。火焰顺着黑水蔓延，照亮了地底——
那里，一排排枯骨跪伏在地道两侧，手骨紧扣地面，头颅低垂，脊背弯曲，仿佛仍在叩拜。而最深处，一道石门半开，门缝中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指尖死死抠住门沿，指节断裂，血己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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