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还在山里盘踞，日头晒得玉米叶卷了边。桃花沟的土路上，大狗哼着《霍元甲》的调子，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他刚去村西头请了老执事，口袋里的烟盒空了大半，脸上的笑却没断过——再过三天，桃子就成他媳妇了。
“大狗，喜糖呢？”蹲在墙根下的二赖子凑上来，一脸谄媚，“光抽烟可不行，得让咱尝尝甜。”
“少不了你的！”大狗扔给他一根烟，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三天后到我家，管够！”
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没注意到墙后闪过一个身影——王二牛。二狗攥着拳头站在槐树后，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大狗的笑声像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他刚从桃园回来，满树的桃叶都黄了，风一吹簌簌落，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二狗哥！”
枣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在秋阳下泛着金黄。
二狗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你咋来了？”
“我妈让我给你送点红薯。”枣花走到他身边，把篮子往他手里塞，“刚出锅的，甜着呢。”
二狗的指尖碰到温热的红薯，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他想起雨崖下的吻，想起她敞着的衬衫，想起她那句“我这辈子就是你的女人”，心里像塞了团带刺的草，又扎又痒。
“我不饿。”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枣花追上去，篮子在手里晃悠：“二狗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日子定了，改不了了。”
“改不了也不用你管！”二狗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吓人，“我哥娶媳妇，我该高兴，我该敲锣打鼓！可我高兴不起来！你满意了？”
枣花被他吼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二狗的声音发颤，“看我笑话？看我像个傻子似的，守着桃园的钱，给我哥娶我喜欢的女人？”
他的话像刀子，扎得枣花心口疼。她攥紧篮子，眼泪掉在红薯上，烫出一个个小坑：“二狗哥，你就非要这样吗？我……”
“我咋样？”二狗打断她，语气里带着自嘲，“我就是个傻子！活该看着桃子嫁我哥，活该被你……”他没说下去，猛地转身，大步往河边走。
枣花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红薯渐渐凉了。她知道二狗心里苦，可他把火气撒在她身上，像用冰锥子扎她的心。她蹲在地上，肩膀轻轻耸动，眼泪掉了一地，混着秋阳的光，碎得像星星。
柳家坪的桃子，正坐在镜前发呆。朱改霞刚给她梳好辫子，插了朵新摘的野菊，笑着说：“看咱桃子，比画上的仙女还俊。”
桃子没笑，指尖划过镜中自己的脸——这张脸，让大狗魂不守舍，让二狗暗自神伤，可她自己看着，只觉得陌生。还有三天，她就要嫁给大狗了，可夜里做梦，梦见的还是桃园里二牛抱着她的样子，梦见雨崖下他和枣花纠缠的影子，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桃子，发啥愣？”朱改霞把一件新做的红棉袄放在她腿上，“试试合身不？这是你大狗哥托人扯的布，红得喜庆。”
桃子摸了摸棉袄的布料，滑溜溜的，是上好的的确良。可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妈，我……我还是不想嫁。”
“傻女子。”朱改霞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婚期都定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咋能说不嫁就不嫁？再说了，大狗对你多上心，彩礼一分不少，家具打得结实，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桃子没说话，心里却在想：上心？是上心她这个人，还是上心她能给他传宗接代？她想起大狗夜里摸她的手，想起他说“柱子媳妇没结婚就让摸”，心里一阵发寒。
“我去趟河边。”她站起身，想透透气。
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大狗背着个布包走来，脸上笑开了花：“桃子，我给你送新鞋来了！”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双红绣鞋，鞋面上绣着鸳鸯戏水，针脚密密实实。“我托镇上最好的鞋匠做的，你试试。”
桃子的手指碰到鞋面，有点烫。她想起二牛穿的那双补丁鞋，想起他卖桃时磨破的脚后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谢谢。”她接过鞋，声音有点哑。
“三天后，我来接你。”大狗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到时候给你骑大红马，让全村人都羡慕你。”
桃子点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大狗又说了几句贴心话，才美滋滋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她捏着红绣鞋的手，越攥越紧，指节都白了。
结婚前两天，桃花沟就热闹起来。大狗家的院坝里搭起了彩棚，红布挂得满满当当，帮忙的婆娘媳妇们择菜剁肉，男人们劈柴垒灶，连二赖子都跑来帮忙挑水，嘴里哼着跑调的《纤夫的爱》。
二狗躲在桃园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空酒瓶滚了一地，他趴在桃树下，看着枝头最后几个没摘的毛桃，哭得像个孩子。
“桃子……你咋就成了我嫂子……”
“枣花……我对不起你……”
“哥……我恨你……又不恨你……”
他胡言乱语，眼泪混着酒液淌下来，打湿了身下的泥土。黑子蹲在他身边，用舌头舔他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夕阳把桃园染成了金红色，风吹过桃叶，沙沙作响，像在替他哭。远处传来大狗家的喧闹声，夹杂着锣鼓和说笑，衬得这片桃园越发冷清，像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枣花站在桃园入口，看着醉倒的二狗，眼泪掉了下来。她想上前扶他，脚却像被钉住——她知道，自己再怎么扶，也扶不起他心里的坎。
三天后的婚礼，注定是场热闹的盛宴。可盛宴之下，藏着多少人的眼泪和不甘，只有这秋风知道，只有这沉默的桃树知道。
夜色渐浓，桃花沟的灯火次第亮起，只有桃园里，二狗的鼾声混着黑子的呜咽，在寂静的秋夜里，一声比一声悲凉。婚前的愁云，像块浸了水的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谁也不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婚礼，会是圆满的结束，还是另一场纠缠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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