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经很深了。
书房里的烛火,将沈尚书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背后的书架上,像一尊沉默的巨人。
沈清言安静地站在书房中央,垂着眼帘。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墨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沉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父亲己经许久没有说话了。
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沈清言的心上。
自从那日莲池风波后,这己经是第五天了。
父亲没有发怒,也没有再提那件事,但沈清言知道,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才是最可怕的。
终于,那敲击桌面的声音停了。
“清言。”
沈尚书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女儿在。”沈清言应道。
“抬起头来。”
沈清言缓缓抬起头,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像探照灯,锐利,深邃,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进她的骨髓里。
“你进来到现在,己经站了半个时辰了。”沈尚书慢慢地说,“为父在想一些事情,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从你继母那支丢失的玉蝴蝶簪子开始,”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到府里那几个胆大包天的恶仆。
从那件被你改得别出心裁的粗布冬衣,到我和王先生都束手无策的棋局。
再到前几日,那能毁人名节的流言,和你妹妹失足落水的意外……”
他每说一件,沈清言的心就沉一分。
他将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像串珠子一样,一件一件地串了起来。
这些在她看来是步步为营的胜利,在他眼中,却变成了一连串惊人的、不合常理的疑点。
沈尚书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她。
“清言,你告诉为父。这些事,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还是说,为父这个女儿,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的声音里,己经带上了一丝逼人的寒意。
这不是关心,是审问。
是一个手握大权的男人,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所产生的本能的怀疑和警惕。
沈清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知道,这是她重生以来,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一道坎。
答错了,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父亲的信任一旦失去,她将比前世死得更快,更惨。
在父亲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中,沈清言没有闪躲,也没有辩解。
她只是缓缓地,屈下了双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父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觉得女儿变了,是不是?”
沈尚书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沈清言抬起头,眼中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一片深可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父亲,女儿不是变了。女儿只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您还记得母亲吗?”她轻声问。
沈尚书的瞳孔微微一缩。
“母亲在世时,女儿是尚书府最金贵的嫡女。
女儿要什么,有什么。女儿想学什么,您和母亲会请来最好的先生。
那时候的女儿,天真,烂漫,以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像书里写的那样美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是,母亲去了。”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
“母亲去后,这府里,便不再是女儿的靠山。女儿的院子,渐渐冷清。
女儿的饭食,渐渐冰凉。女儿的衣裳,渐渐陈旧。
女儿身边伺候的下人,看女儿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道。”
“女儿不是天生愚笨,学不会琴棋书画。女儿也不是天生懦弱,任人欺负不敢还口。”
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父亲,女儿是不敢不愚笨,不敢不懦弱啊!”
“这后院里,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女儿没有母亲护着,身后空无一人。女儿若表现得太聪明,会碍了谁的眼?
女儿若表现得太要强,会挡了谁的路?女儿能做的,只有藏起自己所有的心思,
收起自己所有的棱角,把自己变成一个不起眼的、谁也想不起来的影子。”
“女儿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长大,活到父亲为女儿定下一门亲事,女儿就……解脱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沈尚-书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单薄的女儿,他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从未想过,在她那沉默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恐惧和绝望。
他想起了亡妻临终前的托付,让他好好照顾这个唯一的女儿。
可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他给了她嫡女的名分,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她的处境。
沈清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女儿以为,只要我足够忍耐,足够顺从,就能换来安宁。可是女儿错了。”
她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痛苦的、冰冷的光芒。
“她们……不想让女儿活。”
“那碗名为安神,实则藏毒的汤药,妹妹亲手端来,要亲眼看着我喝下。父亲,您说,我能喝吗?”
“那能毁掉一个女子一生的恶毒流言,从妹妹最得宠的丫鬟嘴里传出来。父亲,您说,我能当做没听见吗?”
“莲池边,那看似无意的一滑,那句清晰的‘姐姐你为什么推我’。
父亲,如果我没有提前弄湿自己的衣裳,如果我没有指出那三步的距离,今日跪在这里的,会是谁?
被您厌弃,被送去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又会是谁?”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女儿己经退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我再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父亲!”她猛地抬起头,首视着沈尚书,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女儿不想死!母亲不在了,女儿要是再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
“女儿所学的一切,不过是母亲当年教的皮毛。
女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在这些豺狼环伺之中,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不过是想让父亲您……能在百忙之中,看女儿一眼,知道您的这个女儿,还活着,活得有多艰难!”
说完这番话,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伏在地上,
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那样无助,那样悲伤。
沈尚书僵在了座位上。
他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儿,脑子里一片轰鸣。
怀疑,猜忌,警惕……在这一刻,全都被滔天的愧疚和怜惜所淹没。
他看到了,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在绝境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可怜的孩子。
一个被他忽略了太久太久的孩子。
他缓缓地站起身,绕过那张隔开他们父女的巨大书案。
他走到沈清言的面前,弯下腰,伸出那双写惯了奏折、握惯了权柄的手,轻轻地,扶住了女儿颤抖的肩膀。
“起来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清言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父亲。
沈尚书亲手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
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笨拙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好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痛惜,“是为父……对不住你。”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女儿的头顶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以后,不会了。”
他郑重地承诺。
“以后,有为父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暖而厚重。
那是沈清言两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来自父亲的爱护。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只有冰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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